第 6 章
前世,谢献音人生仅有的三十年,被她过成了笑话。
她为了自己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天神付出一切,到头来,却只换来淡淡一句,将她好好葬了吧。
可笑至极。
谢献音站在廊庑下,望着天空中的飘雪,唇边弧度自嘲。
丫鬟画屏远远的跑过来,将她拉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这么冷,姑娘站在檐下吹雪干什么。”
又愣住:“姑娘,您哭了?”
“没有,只是被风迷了眼睛,有点难受。”谢献音抬手按了按眼睛。
画屏迟疑地说:“姑娘,您变了。”
事情要追溯到前几日。
姑娘反常的睡了整整两日,叫都叫不起来,醒来后,却满脸是泪。
所有人都吓坏了,以为她被梦魇着了,要带她去看大夫。
姑娘却释然一笑,轻声喃喃说,她只是做了一场很可怕的噩梦,如今梦醒了,她已经没事了。
姑娘那笑中带泪的模样陌生极了。
那种神态,只有活了很多年的人才会有。
可姑娘明明才十四岁啊。
……哦,不对,马上就要十五岁了。
画屏想起什么,喜滋滋地笑。
姑娘马上就要过十五岁的生辰了,及笈后,姑娘就能嫁人了。
谢献音不语,只望着院落墙角的梅树,那梅树的树梢上,正挂着一盏盏家人为庆贺她生辰的小灯笼,红彤彤,在风中飘摇,可爱极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温馨的景色。
上辈子,她被成弗关在冷宫,尝尽了孤独的滋味。
画屏说:“明日就是姑娘的生辰了,老爷的意思是让姑娘留在家里,大伙儿聚在一块热热闹闹地过,姑娘觉得呢?”
谢献音说:“我想出门。”
她被成弗关了五年。
她连做梦都是想要走出那座宫墙,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寂寞得几乎要疯了……
让她出去吧。
画屏笑:“好,那我和老爷夫人说一声,明儿咱们出门看花灯去。明天晚上,京城可热闹了。”
画屏特意加重了热闹两个字,不过谢献音并没有听清楚。
*
翌日傍晚,天色黑沉,飘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出门前,谢献音习惯性的叫画屏带上厚厚的斗篷。
画屏奇怪地问:“为什么?”
谢献音理所当然:“因为会冷啊。”
画屏更奇怪了:“可是姑娘最不怕冷了啊,冬天府里穿得最轻薄的就是姑娘您,您还说过,动起来就不冷了,还对身体好。”
谢献音一愣。
是吗……
太久了。
她几乎都忘了。
她还是小姑娘时,很爱美,冬日不愿意穿厚重的衣裳,总是拣漂亮轻薄的穿,每每被冻得打摆子,还要嘴硬说动起来就不冷了。
她二十几岁,还待在成弗的乾清宫的时候,身体已经差了,每逢冬天特别怕冷,一直穿得很厚,而且不爱动,窝在暖炉边一坐就是大半日,成弗打趣她,说她像只笨重的兔子,不伺候别人,反倒要别人去伺候她。
她气恼得去扯他的脸,却被他压在榻上胡来,他滚烫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低声说,不管是怎样笨重的兔子,他都喜欢。
后来到了冷宫,太监刁难,故意不给炭火,她只能用枯枝生火取暖,真不知道那几年冬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谢献音自嘲地笑了笑。
画屏试探地说:“那……带上斗篷?”
“不带了。”
她说:“我不要做兔子。”
画屏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兔子?姑娘又胡说了。
“画屏,我们走吧。”
她们走出家门,汇入人群中。
谢献音走得很慢,她呼吸着冬日街道的冷空气,在冷风中,嗅到了一丝炮竹的烟火味。
她专注地看遍经过的每一间店铺、摊贩、头顶悬挂的玉兔花灯、六角宫灯、琥珀琉璃灯……她近乎贪婪地看着京城的街道,填充自己空白的印象。
因为太专注,她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抬眼看去,居然是熟人。
楚颂,楚家的嫡子,温润有礼,待人和煦。上辈子他喜欢她,曾经在她入宫前对她表过白,但被她拒绝了。
不过……现在她还没到入宫的时候,他也还没对她表白呢。
有时候,提前知道未来的事情,还挺尴尬的。
谢献音笑容僵硬:“楚公子,好巧啊。”
楚颂看着她,儒雅的面容缓缓绽开笑意:“不巧,我专门在这里等你。”
她身后的画屏暧昧的哇哦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怂恿说:“姑娘,快点回应些什么呀。”
“……”
谢献音干笑地说:“这样啊,那真是挺不巧的。”
说完,连她自己都沉默了。
画屏呆若木鸡,自家姑娘怎么一下子就把天聊死了。
“好了,喜庆的日子,咱们边走边聊吧。”
画屏赶忙热络气氛,介绍说:“听说今晚京城的盛景,是当今圣上专门让人布置的,圣上刚刚收复了西北边陲,天下大赦,正举国欢庆呢。”
楚颂点头说:“当今圣上成弗,手段能力确实让人敬佩叹服。献音……你怎么了?”
谢献音说:“啊?没什么,我在看那边的千色糖。”
她指了指远处的摊子,试图给自己的异样找借口。
楚颂会心一笑,立刻过去给她买糖。
千色糖刚出炉,在冷风中散发着热气,楚颂给她和画屏各买了一串。
谢献音握着千色糖,心中酸涩。
她还是没有办法,听见那两个字不起涟漪。
怎么办呢。
谢献音调整好呼吸,看着手上的糖,终于觉得哪里不对了,欲哭无泪地说:“怎么这么大一串,我吃不完啊。”
楚颂说:“没关系,吃不完,我帮你想办法。”
“好吧。”谢献音安心地咬了一口糖。
楚颂看着她,眼中的温柔快要溢出来,画屏跟在后面,眼睛在他们之间暧昧地瞟来瞟去。
他们在一处人潮拥挤的交叉路口停下来看杂耍。
路口处,有杂耍艺人在卖艺,饮酒喷火,脚踏银圈,生吞长剑……激起一阵阵叫好声。
谢献音认真地看着,看到厉害的地方,拍手跟着一起叫好。
她像个孩子一样投入。
楚颂温柔地看着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簪子,轻轻插进了她的鬓发里。
谢献音发觉了他的动静,吓得退后一步:“你、你干什么?”
她摸着头发,怔怔地把簪子拔下,只见那竟是一根通体剔透的冷玉簪,上面穿了孔,串着珍珠流苏。
楚颂笑道:“今日是你十五岁的生辰,献音,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谢献音看见他眼中昭然若揭的情意,有些心慌意乱,“不行!这个簪子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
她把簪子还给他。
楚颂却反而将她的手握住。
谢献音瞪大眼睛看着他,忘记了说话,“你……”
楚颂诚恳地说:“答应我,收着,好吗?”
她僵住了。
画屏居然还在背后嬉笑的起哄:“簪子真好看,姑娘快插上,方才我看了,姑娘插上这簪子,美极了呢!”
楚颂拿过冷玉簪,给她插进鬓发。
“很好看。”他笑着点评。
谢献音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真……真的好看吗?”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戴过这样精致的首饰了。
上辈子跟在成弗身边,她好像忘记了打扮自己,只一心伺候他。
“嗯。”楚颂温柔地应。
谢献音摸着珍珠流苏,低着头,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个笑。
也许这辈子,她可以试着接受其他人。
忘记那个人。
将他的一切从脑海中剔除……她可以再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对了,方才你说我若吃不下,你有办法。”谢献音心情很好,问楚颂道,“现在我吃不下了,你的办法是什么?”
楚颂看着她明眸璀璨的模样,笑了下,接过她手上的千层糖。
她吃东西很干净,咬一口吃一口,不会污了剩下的。
不过,就算污了他也不介意。
楚颂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谢献音傻眼:“你……”
“这就是你的办法?”
楚颂笑道:“要想不浪费,只能我吃了不是吗?”
他故意的!
谢献音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她又呆滞又无奈,心中……却有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原来,被人包容的感觉是这样的。从前和成弗在一起的时候,成弗只会欺负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被人温柔包容是这样开心。
谢献音低头,羞怯一笑。
旁边一家酒楼彩门上二楼,有伙计朝空中挥洒细碎的彩带,笑着吆喝道:“大伙儿——当今圣上宽宏,免了我们福满楼今年的赋税,今儿个咱们老板说了,请老百姓们免费吃饭!里头还有歌舞看呢,快来快来!”
话音落下,底下一阵欢呼叫好声,本来犹豫要不要进去吃饭的人,立刻潮水般涌进了福满楼,门槛都差些被踏破。
原本人山人海的街道立刻就空了大半。
楚颂笑着看谢献音:“阿音,想不想去凑热闹?”
谢献音却用力摇头,“我不去。”
她不敢看楚颂,神色逃避。
画屏忙热络气氛说:“不去也没事,咱们看杂耍,你们瞧,那人会喷火呢!”
谢献音这才抬眼,朝卖艺人看去。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看杂耍,不去关注人群关于帝王的议论声。
——只听得嘭的一声,卖艺人朝天空甩出火焰,引起一阵叫好声。
真好看。
她渐渐的忘却了其他,投入身心看着,渐渐展露笑颜。
可,就在那一阵火焰消退之后,谢献音忽然在对面看见了几道人影。
她脸上刚刚扬起的笑容,在看到其中那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时,一瞬间僵硬住了。
好不容易收回的思绪,再次断裂。
就连楚颂低声在她耳边说的话,她也都听不到了。
只见——隔着一个路口,有人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他束着玉冠,身姿风流潇洒,即便穿着普通人家公子的衣裳,也遮不住一身的贵气。
谢献音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成弗。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注视了她有多久。
他就这样站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中,亲眼看着她和楚颂打情骂俏,形同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