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谢献音不知道她现在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见他。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十五年。
虽然不长,却是她的半辈子。
他们经历过一对恋人所有的一切。故事的最终,她含恨离开人世,而他依旧坐拥他的天下,享受他帝王的无上尊荣。
此时此刻,第二世,一切重新来过。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帝王、她曾经的恋人,就站在那个人声鼎沸的路口,静静地看着她。
他与她之间只相隔了十丈。
如此近的距离,比她上辈子第一次在天坛见他的时候,要近很多很多。
他们近得只要走出几步就能触碰到对方,却又仿佛遥远得隔了一条天堑。
鬓发上的冷玉簪流苏晃动,谢献音猛地转身。
她要离开。
离开这里……
她不想见他!
楚颂惊异于她的反应,看杂耍看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走了?
楚颂朝方才她看的地方看去,只见那边路口处有几个世家子弟,锦衣华服,在平民百姓中格格不入。
其中一位少年郎更是极为瞩目,气度矜贵,风华绝代,一眼便知是人中至贵。
楚颂并未亲眼见过少帝成弗,所以没认出那少年是谁。
看献音的反应……她难道认识他?
“献音,怎么了?”楚颂不敢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忙追上她,“怎么哭了?”
谢献音被拉住,赌气地擦了下眼睛。
“我没有。”
“你要回家吗?”楚颂着急地拦到她面前,“我们才刚出来没多久。”
“我不回家。”谢献音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去哪里都好,总之就是不要待在这里,好不好?”
她低声喃喃着,浑然不知自己眼里已然噙满了泪水。
楚颂愣愣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耽搁的当口,谢献音耳边听见那些脚步声靠近。
来不及了。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伸出冰冷的手,若无其事地抹掉脸上的眼泪,让自己镇定下来。
有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
那人说道:“阿音。”
楚颂愕然看向少年郎:“公子,您认识献音吗?”
成弗沉沉地注视着那道仅和他三步之遥,单薄纤弱的女子背影。
和前世一样,她的发髻素净妍丽,没有过多的装饰,长发乌黑顺滑,如同绸缎般披在身后,如同画里走出的美人。他甚至还记得抚摸她头发的触感。
她和上辈子他初见她时一模一样的美丽,可不同的是,如今她的鬓发上插了别人给她的冷玉簪。
那簪子很好看,他却觉得刺眼。
如此刺眼。
方才,他是亲眼看着楚颂是如何温柔地给她插上簪子,而她又是如何含羞带怯地微笑。
那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记得,她从前只对他那样笑。
前世,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她的笑容只为他一人展露,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她笑得少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五年,她再也不愿意对他笑,甚至吝啬看他一眼。
重活一世,他与她都回到了十五年前。
如今,她却对着别人这样笑了。
楚颂看向谢献音,奇怪地说:“阿音,你认识这位……”
“不认识!”谢献音冷冷驳斥,继而柔声说道,“楚颂,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吧,你带我去,今晚我只和你待在一起,不和别人走。”
楚颂云里雾里地点头:“好。”
谢献音的手从衣袖中探出,紧紧地抓住楚颂的衣裳,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快速地迈步跟着他离开。
“阿音。”
身后的人叫她:“你认得我的。”
谢献音恍若未闻,依旧往前走去。
成弗盯着她的背影,第二次放沉了声音:“谢献音,不要让我用以前的称呼叫你。”
谢献音猛地刹住脚步。
她浑身僵硬。
她知道成弗说的称呼是什么,从前她在宫里,人人都叫她‘谢女官’,若他当真说出这三个字,让楚颂听见,又是一个麻烦。
楚颂听完成弗的话,果然疑惑地看向她,问道:“献音,什么以前的称呼?”
谢献音不语,转身看向成弗。
她咬紧牙关说:“您要怎样……您要怎样……圣上?”
最后两个字一说出口,不仅是楚颂,就连画屏都是猛地一惊,惊呆在原地。
面前这位少年公子,竟是当今圣上?
怎么可能!
少帝成弗……对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
楚颂立刻看向成弗身后的几个人。
其中有个面孔白净、打扮似花孔雀般的少年,楚颂认出来了,那是方国公家的小世子爷方惟真,地位尊贵,能让方惟真心甘情愿跟随其后的人……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
楚颂失色,立刻对成弗拱手行礼道:“小民不识天颜,请圣上恕罪!”
画屏也匆忙行礼,不敢再看成弗一眼,“奴婢见过圣上。”
成弗只盯着谢献音:“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方惟真聪明识眼色,视线幽幽扫过楚颂和画屏无声提醒,便先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楚颂先是犹豫地看了谢献音一眼。
谢献音拉着他的衣袖,紧张地望着他。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她希望他别走。
楚颂目光动摇,思索片刻,犹豫地对成弗拱手道:“圣上,无论献音之前和您有什么过节,请圣上宽宏大量,不要和献音计较,她只是个小姑娘。”
成弗的眼神冷冷转向楚颂。
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事情需要别人插手?
他只是和她单独说几句话,这人居然替她求情?
他有什么资格?
虽然年岁差不多,但成弗比楚颂高挑一些,更别说周身独属于帝王的冷峻锋利,气场极强。
楚颂在他的视线下,竟觉得压力大得冒出了汗,如同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背脊,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去。
他再次开口:“请求圣上……”
成弗打断道:“知道了,下去。”
楚颂只好行了一礼,离开前,压低声音对谢献音道:“献音,不要害怕,圣上问你什么只管应答就是,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来找我,我替你担着。我和画屏去那家茶楼等你。”说完,便带上画屏先行离开了。
如织的人流中,只剩下成弗和谢献音。
谢献音神色已经平静下来。
她没有看他,眼睫半垂,看似柔婉地站在他的面前,站在这元昭五年的京城的繁华街道中。
成弗看着她的目光极为复杂,像是掺杂着痛苦、惊喜、愧疚、懊悔……无数种情绪。
许久后,他终于出声叫她:“阿音。”
谢献音没有反应。
成弗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他没有用朕自称,而是用了我。
谢献音笑笑,却道:“献音只是一个普通民女,没什么能和圣上说的。”
听她话语冷淡,成弗心脏如被大手捏紧。
他目光惨痛,却又直直地注视着她恬静的眉眼,眼睛眨都不眨,似乎生怕一眨眼,她便会从自己面前消失不见。
就如同前世,当他发现最深层的秘密,恍然回首,遍寻整座皇宫,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再也无法亲眼看她一眼。
她曾是他在无数个黑天白夜,心心念念渴望见到的,唯一的那个人。
“可是,朕有话和你说。”他说。
谢献音猛地撇开了头。
成弗注视着她,似是看尽了一生的沧桑,他说:“阿音,上辈子,是朕对不住你。”
谢献音闻言,终于抬眼看向他。
成弗以为她会有所动容,就像前世她嗔恼他的时候,他只要放低姿态哄一哄她,她就会和他和好如初了。
可是,事实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
她看向了他,却像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笑起来,娇艳的唇瓣弯起,那么婉转动听的声音,却让他呼吸窒痛如刀割。
她说:“圣上说什么呢,什么对不住对得住的,这么重的话,民女可受不起。”
又福身一礼:“圣上如果只是想对民女说这些,就不必了,若没别的事情,民女告退了。”
她说完转过身,直接迈步离开。
她步幅小,才走出几步就被追上了,手臂也被成弗温热的大掌紧紧握住,一步都动弹不了。
他似是慌了,道:“阿音,你听我解释。”
谢献音厌恶地抬起手,一点一点挣脱。
“放手。”
成弗却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臂,“阿音!”
谢献音不想忍耐了,一字一顿道:“我说,放手。”
成弗的目光瞬间变得惨然,看着她,似压抑着剖腹剜心的痛苦。
他说:“你要怎样才能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朕只想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朕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上辈子,当他终于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要去寻她的身影,她却已经不在了。
当他从和她熟悉的小太监小宫女口中,得知她为他做的一切,得知她的孩子是如何因为他而流掉,得知她弥留那几年,表面上和他冷战,私底下却还给他绣了香囊,衣裳。
衣裳……
那日他在梨花树下只挖出了香囊,他便以为她只留下这些。
但后来又过了一阵子,被放出宫去的那个小宫女又回来了,托禁军首领把几件衣裳转交给他。
里面除了大人的衣裳,还有几件特别小的。
他看着那几件可爱小巧的衣裳,愕然过后,心痛欲裂。
那是小孩子穿的衣裳。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没有了。
为什么没了?
她中了皇后的计策,连夜出宫给他报信,路上被蘅王的人抓住,孩子流掉了。
那时她回宫后一段时间,脸色都特别苍白,他还以为她是心虚吓的。
后来,她也曾跟他说她流掉了一个孩子,可他不信。
他以为那是她为了让他怜惜才这么说的——若她曾经怀孕,为何皇宫里没有一个人知情?为何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这件事?哪怕是一点点细枝末节。就连太医院的御医都口径一致地说,不曾记得谢女官有过身孕。
他就那样误会了她那么多年。
直到,他见到她浑身是血地坐在梨树下,他大怒,叫来御医,御医才敢哆哆嗦嗦地将真实的诊断结果说出来。
他们说,她因为曾经流产,亏空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又在冷宫磋磨了好几年,再加上长时间的郁结痛苦,惶惶终日,已经无力回天。
听完,他如被雷劈。
原来,她真的有过一个他们的孩子。
但直到她生命的尽头,那个没有来到世上的孩子,才被父亲知道他的存在。
……
他看着那几件孩子的衣裳,枯坐了很久很久,当天晚上,处理完朝政,他连夜去了她住过的冷宫。
可是,看着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冷宫,他痛苦得几乎要死去。
他拼命地寻找她存在的一切痕迹。
她枕过的床,她磨过的砚台,她最喜欢的灯,她遗落在他寝宫的木梳、她最爱的发油……
他甚至想让她入皇陵。
太后知道这件事,气得差点当场晕厥,大骂他不孝。
……
成弗眼中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情愫和痛苦。
他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还好,上天又给了他们新的一生。
这一生,他再也不会辜负她。
他们一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