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戚氏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仿佛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望着他,神色复杂。
“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宵自然对她言听计从,不顾陶氏拍案阻止,对着祖母又行了一个大礼,终是起身随戚氏走出了花厅。
戚氏先行一步,来到了延年院正中的飞燕亭中,待裴宵跟上近前,她转身,道:“你知晓昭昭曾经心悦于你,是吗?所以你才会这么笃定,以为她不会拒绝。”
裴宵想反驳,却忽然间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他知道她曾心悦自己吗?
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即便同样清楚地知道她也在怨着他,却只觉得若他肯放下身段,去道歉、去哄她,便定能得到她的宽宥。
见他如此模样,戚氏不禁轻叹出声,“世事便是如此,总叫人不得圆满。”
“二婶,我亦心悦昭昭,您若肯将她嫁给我,我们定会圆满,我此生决不负她。”裴宵听出戚氏语声中的愁苦,心中不安,忙不迭表态道。
戚氏苦笑,“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你们男人的心思,又何尝不是难以捉摸。你恐怕已经不记得去岁莲池畔的那件事了,可我忘不了。”
裴宵闻言,周身不觉僵住了。
“我的昭昭,也是金尊玉贵娇养着长大的。我大姐和姐夫在世时,她是整个中南道最尊贵耀眼的明珠,可是到了我这里,我护不住她……”说着,戚氏掩面,控制不住轻泣出声,“我眼看着她被人碾到尘埃里,我无能为力。”
裴宵听得头皮发麻,如有芒刺在背,鼻腔亦跟着发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我混账,二婶,我任打任罚,绝无二话,只要您能解恨……”
“我确实恨过你。”戚氏情绪稍稍平复些,掏出绢帕擦了擦眼,“你大约不知道,那晚昭昭被人下药,逼不得已拼上性命跳了那池子……回去之后大病一场,险些没熬过来。”
莲池那晚之后,裴宵便撤了阿九回去,之后二房发生的事他确实不了解。听见戚氏语声低沉、似是毫无波澜地述说着那段本应十分凶险的过往,他心中却越发凉了。
“她被下药、落水,这些都怪不到你头上,甚至若非是你,我可能早就失去昭昭了。”戚氏已平静下来,“道理我都懂,可我还是忍不住恨上你。”
说着,她终于看向裴宵,眼眶红肿,神色淡漠,“因为我知道,昭昭也许宁可丢了命在莲池里,也不想经历那一切,在待她至亲和至恶的一众人面前被心上人羞辱……”
“二婶!”裴宵再也听不下去,沉声打断了戚氏的话。
他觉“羞辱”这个词,是无法承受之重。
他本心里从无想要羞辱她的意愿,当初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他恼怒于自己一而再地被她“玩弄”,想起她与庆芳说起自己“乐在其中”时的轻佻,一时之间口不择言,仿似若不句句戳中她的痛处,自己便输得更难看一般。
早就动心了不是吗,所以才会那样介意她的“不真诚”。
那样的恶言,在旁人看来确实可称得上“羞辱”了罢,以至于时隔一年,她仍将那句“恩将仇报”刻在心上,不能释怀。
“我愿意向昭昭负荆请罪,愿意做任何事,直到求得她的原谅。”停顿片刻,他才艰难出声道,“从今往后,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昭昭是我裴宵最爱重的人,是整个安宁侯府、整个西北道最尊贵的娘子,我再也不会叫她受一丁点委屈。二婶,我以侯府百年尊荣起誓……”
“不必。”戚氏蹙眉打断他,并未因裴宵的言辞恳切而有任何触动,甚至多了些不耐,“昭昭福薄,受不起这些,我只要她此生安稳便好。至于尊不尊贵的,若不是父母给的,都不过镜花水月而已,到时被捧得越高,跌下来的时候越是凄惨。”
裴宵听得着急,还欲反驳,却见戚氏摆摆手道:“你不必再费唇舌。裴宵,情之一事我见得比你多,无非爱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你现在说得好听,不过贪昭昭好颜色,若往后爱意不在……”
戚氏说到这里,似是又想起什么,眼中泪光闪动,声音也随之哽咽,“我护不住她。”
许多话已不必说出口,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在戚氏心中,裴宵早已不是那个人品好靠得住的晚辈,而是一个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对昭昭而言,不与他瓜葛,才是安全的。否则若二人生变,在这西北道的地界里,谁也护不住她。
曾经怒极之时为逞口舌之快而留下的劣迹,在他身上打下了不可托付的标签,无论再多的歉意和承诺,也无法洗去。
裴宵明白了这一点,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戚氏见此,心知今晚的闹剧大约是结束了,轻叹一口气,上前两步搀起裴宵,絮絮交代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当作没听过,你二叔那里我会交代,至于你祖母……我想她在这件事上定然也是与我一心的。”
“等在西京安定下来,分家的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你袭爵已有一年,与隔房的叔父还不分家,说出去不成体统的。侯府的中馈就先交给嫣儿,再过两年她也要说亲了,先学学掌家正是应该,这段时间我会多教教她。只要在她出嫁前迎了侯夫人进门,老夫人一直放心不下的中馈之事也便接续上了……”
裴宵随着戚氏往花厅而去,一路听着她的计划和安排,只觉像是在梦中一般,连声音都渐渐飘远。
待回到花厅,晚膳自是没法再继续吃下去了,戚氏拉着裴涣与陶氏表明立场,言道已经与裴宵达成共识,一切依旧,而后道了别,很快离开了延年院。
陶氏被孙子背刺一刀,心中气恨无法言表,待见外人走后,这才发散出来,“孽障,给我跪下!”
裴宵恍若游魂,听见指令便依言而行,直挺挺地跪在祖母跟前。
“你是要气死我吗?啊?你不愿意娶庆芳,叫你姑母一家不敢跟着我们来西北,令我们母女分离,我尚不与你计较。现下更是好了,要娶那个丧门星狐媚子……”
“祖母慎言!”原先一直垂首任由训斥的裴宵听到此处,猛地抬头,出声打断陶氏的话,“我心意已定,再无更改。还望祖母早日放下对昭昭的成见,否则对您、对我,甚至对整个侯府都没有好处。”
裴宵小时候在母亲身边,母亲随父亲去后,便被祖父带来了西北,与陶氏相处的时日不算多。可他往年每每回到东都,皆日日问安尽心侍奉,这还是陶氏第一次见他如此言辞锋利地对待自己,一时不免怔愣。
待反应过来,不由气得浑身颤抖,“你,你……我不活了!我,要下去找你祖父,叫他看看他养了个什么孽障!孽障啊!”
裴宵心中原就烦闷,这才在听见祖母的刻薄言辞时没控制住情绪,此时见将祖母气成这样,虽愁闷更甚,也只得安抚道:“孙儿不孝,祖母消消气。我,我方才还在想二婶在外头与我说的话,没回神,这才冒犯了您,您莫与孙儿一般见识。”
语声恳切,陶氏一口气总算是顺了过来,这才又恨恨道:“丢人哪,你倒上赶着要担责,人家不稀罕!”
裴宵一窒。
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把话讲清楚,否则过了这一回,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开口,只语气已十分软和,“祖母,姑母不愿来西北,是因姑丈别有计较,此事牵涉到政局,您不了解也是有的。她们母女何时想来,西京的门户随时为她们敞开,只我对庆芳从无别的想法,也绝不会仅为了让姑母安心而娶她。”
“至于昭昭,二婶确实拒绝了我,但我不会放弃。她是极好的人,嫣儿也与我说很喜欢她,祖母只要放下成见,我相信您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见陶氏依旧蹙着眉,裴宵不觉诚心道:“孙儿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了想相伴一生的人,若没有她,孙儿此生不得圆满,您就忍心看着我孤苦一生吗?”
陶氏从未见过孙子这样示弱的模样。
他在她的面前从来是温和从容的。见了他此刻的样子,陶氏才意识到,从前的孙子与自己之间看似相得,实则隔着一层触不到的屏障,若非有今日之事,她可能永远也看不见那层屏障。
忽而意兴阑珊起来,方才几乎冲破身体的怒火也不知为何悄然湮灭。
浓重的疲惫袭来。满心疼爱的女儿口中怪着自己不能兑现诺言,是以不愿来西北,实则是选择了夫家;一心看重的长孙面上待自己至孝,实则这份孝顺里又有几分真心?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何故去做那个叫人记恨的恶人呢?
摆摆手,懒声道:“你回去吧,我身子不爽利,想静养几日,近日不必过来请安了。”
裴宵见祖母如此,心中也不好受,只道:“我这就去叫府医来给您看看,您老好好休息,明日我叫嫣儿来陪您。”
走出延年院,裴宵深深呼出一口气,胸中仍似堵着万钧巨石,他已经很久没有应对过这样束手无策的局面了。
只他心中清楚,正如对祖母所言,他已明了自己的心意,绝无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