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西京安宁侯府延年院,裴宵如往日一般,回府后先去给祖母请安。
自东都迁居西京以来,陶氏的精神越发不好了,寻常不怎么愿意见人。可天下遽变,即便再深居简出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疼了一辈子的亲女儿一家子眼下正处在漩涡中心,前些日子到底耐不住忧心如焚,叫人往夏州送了信,想问孙儿要个章程和说法。
不想这才没几日,他竟回来了。
“好孩子,快起来。”她叫侍女扶着起了身,颤巍巍地向裴宵伸手,裴宵见状上前几步,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坐在她身旁。
陶氏欣慰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说着,又忽而蹙眉紧张道:“是东都那边境况很不好吗?”
裴宵闻言,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回道:“外头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您也不必操心。总之,孙儿保您在西京安然无虞……”
听他这样说,陶氏觉出不对来,“你不曾收到我递的信?”
裴宵这才意识到,祖孙俩方才是聊岔了。
待听闻陶氏是想让他派人去东都将姑母一家接回西京时,他面上始终挂着的一丝笑意到底挂不住了。
“祖母,恕孙儿不能从命。”
陶氏气急道:“只是叫你派些人手过去罢了,你竟也要这样忤逆我吗!”
“并非孙儿刻意忤逆,只是祖母,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当初您苦苦劝她随我们回西京,是她自己深思熟虑后决定留下的。”裴宵沉声道:“姑母已近不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知道选择留在东都意味着什么。”
“是孙家那天杀的上了徐家的贼船,你姑母一介妇道人家,她能知道什么?!”陶氏恨声道,转而长舒一口气,复叹道:“孙家旁人不管,我只是要你接回你姑母和表妹,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祖母吗?”
裴宵回道:“孙济文不是无名小卒,此番徐贼黄袍加身的戏码,他在里头分量不轻,祖母,这已经不是家事了。”
“你莫要拿那些辞令唬我!”陶氏打断他,“是家事还是政事,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既明,你姑母与你父亲都是我生的,你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此前为了隔房一个远亲都能以身犯险,如今祖母都没让你亲自去,只消派些能耐的下属……”
听她提起孟如意,裴宵眼神微黯,“有能耐的下属,孙儿自然有重要的安排,怕是腾不出手。祖母也不必为我遮掩,我以身犯险并非为了什么隔房远亲,您是知晓的。”
“好好好,你竟连层遮羞布都不要了!”陶氏察觉到他语气骤然变得阴冷,不觉又气又寒心,“二房的可没答应将人许给你,那还是你弟妹呢。”
“可不管是心上人还是弟妹,都没有平白叫人害了去的道理吧?”裴宵撤扯唇,似笑非笑道:“祖母,既然话已至此,我也不妨与您直说了,孙庆芳在东都侯府中做的好事您不可能不知晓,莫说派人去接她,便是她自己有本事逃到我裴宵的地界上来,能不能容她,我都还没考虑好。”
陶氏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宵赴任前那一晚出的事端,她亲眼所见,但其中内情,还是因着隔了两日戚氏命人在她院门外活活打死了两个婢女,她气急,查问之下才知晓。
这内院阴私,裴宵竟也知道了。转而又想到,既然他口口声声都要求娶人家了,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到最后,也只得长叹一口气,哀道:“可无论如何,她都是你嫡嫡亲的表妹,你们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就算你待她没有情意,也总有些情分,她年纪小不懂事,冲动做了傻事,也是因为在意你啊。再说,眼下那孟如意还好好的,可她却身陷战火,也算是受了教训,你就看在祖母的面上,救救她吧,还有你可怜的姑母。”
裴宵蹙眉望着眼前年迈的祖母,沉吟片刻,道:“好,看在祖母的面上,若她们到了西京,我会许她们一个安稳的落脚处。”
言罢,也不再等陶氏说什么,拱手行礼,“祖母也莫要忧思过重,觉得无趣了就唤嫣儿来陪陪您,孙儿还有政务,先行告退了。”
他此行确实有政务。
月前,与北戎五王子乌维达成合作,他助乌维夺嫡,乌维承诺登位后十年内不犯边境。
为表示诚意,乌维提出将他的同胞妹妹莫奴送到西京为质。半月前,莫奴公主抵达夏州,裴宵决定亲自护送她至西京。
北戎公主固然身份贵重,与乌维的合作诚然亦十分重要,可只有裴宵自己知道,他只是终于等到了一个回西京的理由。
上一次见到孟如意,还是他们二人一道返回西京的那一日,之后,再听到她的消息,皆是从裴宣的口中。
边境苦寒,进入十月后便寸草不生了,裴宣在天气转寒之前随家信收到了一件十分漂亮的青裘,裴宵听他与同僚闲聊时说起,是他的未婚妻亲手缝制的。
“她身子骨不好,这裘皮厚重,定要耗费不少体力,母亲也不知拦着她些。”他听裴宣无奈地抱怨,只觉百爪挠心,酸涩难耐。
然而,却又忍不住每每在裴宣收到家信之后主动与他聊起,如饮鸩止渴,只为从他口中得知她的近况。
人生中第一次体味到思念蚀骨,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在他还不明白思念为何物之时,就已经开始思念她了,从前不知所起的混乱梦境便是例证。
离开延年院,裴宵径直往满桑院而去,求见戚氏。
“我和昭昭的一位故人,如今来西京作客,小娘子胆子小,在西京只认得昭昭一人,我欲托昭昭代为照料。”
听闻裴宵说明来意,戚氏蹙眉,狐疑地打量他,“非得昭昭不可吗?你知道的,她的身子弱,从霜降之后便出不得屋了,恐是多有不便。”
“昭昭或许也会想见见她的。要不,劳二婶问一问昭昭的意思?”
听他一口一个昭昭,言语中又带着若有似无的亲近,戚氏很不高兴,“侯爷,我以为我们上次已经把该说的都说透了,还请你注意身份,否则大家都很难做。”
裴宵拱拱手,没有辩驳,却也不接话,只道:“昭昭从前受过这位故人的恩惠,她的亲长刚刚入我裴家军麾下,眼下正在前线御敌,若得知她孤身到了西京却不得照拂,想必会心中难安的,还请二婶转达。”
话说到这份上,有情有理,还牵涉前线战事,戚氏想不替他转达也无法了。
果然,听闻这故人的来历,孟如意精神都好了一些,忙起身梳洗,生怕怠慢了。
来人原是在逃亡路上帮过她们大忙的魏家萍儿,戚氏从她口中才得知了其中渊源。
待到了花厅,裴宵已经带着萍儿等在那里。
“小戚姐姐,呜呜呜呜……”萍儿看见孟如意,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呜呜咽咽道:“萍儿好害怕,到处都是不认识的人,大兄他们全都不见了,他们不要萍儿了。”
孟如意见状,忙心疼地揽紧了她,轻抚她垂落的长发,安抚道:“萍儿不怕,你大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他叫小戚姐姐来陪着你的,小戚姐姐会一直陪着你,别害怕好吗?很快,等你大兄做完事,就会来接你了,他那么疼你,怎么会不要你呢,对不对?”
在她温言软语的安慰下,萍儿渐渐止了哭,只像一只怕生的小猫,怯怯地偎在孟如意身侧,不愿分开一步。
裴宵这才上前,与她解释道:“魏晖和萍儿是原郴州军指挥使丁家的遗孤,眼下时局有异,魏琏和魏晖找到我,希望我助他们夺回郴州兵权,我应了。”因萍儿在一旁,很多话不便多说,只能点到为止。
孟如意嗯了一声,道:“我知晓了。”结合此前他们对魏家一行人身份的推测,加之姨母方才所言,她先已猜出七八分,对自己能做些什么,也已经心中有数。
“萍儿认生,在夏州离了兄长过得很不好,我记得她从前就愿意亲近你,故而此行将她一同带了回来,也算不负所托。”裴宵继续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孟如意笑道:“我在府中养病正是无趣,有萍儿陪着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哪里称得上辛苦。”说着,又爱怜地抚了抚萍儿的脸颊,“只要萍儿不怪我不能陪你出去玩就行。”
萍儿闻言,表衷心似的连连摇头,孟如意又哄道:“不过家中还有两个妹妹,与你年岁差不多,等你跟她们熟了,与她们一道出去玩也是使得的,总之莫要害怕,在西京,姐姐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萍儿满脸孺慕地仰头望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萍儿不怕了,会乖乖等大兄来接我的。”
孟如意松一口气,看向裴宵,冲他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虽未说一个字,可裴宵却瞬间读懂了,她在让他放心。
鼻尖莫名涌上一股酸涩,此时此刻,几乎克制不住想要上前拥住她的冲动,可却只能站在原地,紧紧攥住垂在身侧的手,扯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