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自孟如意出现,裴宵的视线便一刻未离开她,见她还不到十一月就穿上了最厚重的裘衣,小脸是如冰雪般透彻的白,美则美矣,却透着随时会破碎的脆弱之感。
心中不由抽痛,她的身体状况,在当初逃亡的路上他就已经很了解了,是被下了虎狼之药后紧接着又入水受寒致的病,尤其近不得寒气,冬天最是难熬。
虽还想多看看她,可花厅的温度比不得一刻不停烧着地龙的卧房,裴宵担忧她的身子,也不再耽搁,只又与萍儿引荐了一直等在一旁的戚氏,两人互相见了礼,由戚氏将两个小娘子送回了孟如意的卧房。
裴宵等在院外,见戚氏出来,迎上前行了一礼道:“二婶,萍儿的事还要劳您费心。我已将她安置在嫣儿的玲珑院,也嘱咐了嫣儿照料她,只嫣儿年幼不知事,若她们对昭昭太过痴缠,望您提点,一切以昭昭的身子为重。”
“我听说,你还带了北戎的什么公主回来,可有需要我周全的地方?”
“是莫奴公主。北戎送她来西京,一来为质,二来是为护她安全,北戎也要乱上一阵子的。我已将她安置在仪宾会馆,一应按国事规制来办,只若会馆那边有需要侯府女眷出面配合的事务,还是要劳烦二婶的,嫣儿她还撑不起事。”
戚氏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道:“侯爷,你是一府之主,又掌着整个西北道,后院没有能主事的主母,往后不便之处只会越来越多。你祖母精力不济,恐是顾不上了,不如趁着迎接北戎公主的由头,我邀请西京士族家的女眷来府中宴饮,你多见上一见,挑一个中意的……”
裴宵听着她的话,面色越来越僵硬,终于还是出声打断了,“不必,时局动乱,我暂无心思考虑这些。”说完,又躬身一礼,“劳烦二婶,侄儿先告退了。”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三日过后,裴宵便要启程离开西京了。正如他所言,时局动乱,需要他应对和处理的事务太多,非要亲自护送北戎公主回来这一趟,已经让他身边臣属颇为不解了。
临行前一晚,犹豫再三,还是来到了孟如意的琉璃院。
为免非议,他避着院中伺候的下人,悄悄来到卧房后窗外,轻轻敲了敲窗扉。
“梨儿,我听见窗边有声音,你去看看是不是窗子没关好。”孟如意出不得屋,白日里睡得多,眼下正清醒着辗转反侧,对声音分外敏感。
守夜的侍女闻言应是,起身径直去往窗边查看。倒也没有害怕什么,在侯府,安全是无虞的。
谁料将将靠近,忽而听到窗外传来人声,“我是裴宵,请你们娘子来,我有些话要交代。”
侍女惊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孟如意问道:“我怎么听见有人,梨儿,怎么回事?”声音紧绷。
梨儿看了眼窗外,犹疑一瞬,才往床边去,略有些吞吞吐吐道:“是……侯爷,他说有事找您,请您过去。”
孟如意闻言,惊得微微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
在梨儿询问的眼神下,这才回过神来,披上大氅,蹙眉往窗边而去。
“侯爷?”她犹如试探般疑问出声,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裴宵居然这个时辰,以这种方式到她的院子里来找她。
窗外,裴宵轻声回道:“是我。”微顿片刻,接着道:“我明日便要离开西京了。”
孟如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他要来,抑或是要走,并不必与她交代的。
但是听到这句话,心却不受控地急跳了两下,呼吸都有些不顺了,忙深吸一口气,将那陌生的、不知名的感受压下去。
久久不见他有后话,孟如意只得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就这样又安静了几息,才听见他继续道:“上一回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与你说,我将阿九留在西京了,你若有事要办,寻他便可。”
距他上一回离开已经过去近三个月,阿九一直留在西京,自然与她见过礼,这时候再来说,也算是没话找话了。
孟如意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应了一声好。反正她整日待在屋里,也没有什么需要麻烦阿九的。
“我听说嫣儿和娴儿总爱来找你玩,现下又多了萍儿,想必更是闹腾。你若是精力不济,万不要有什么负担,直接同她们说便可,我也交代过嫣儿了,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
隔着一扇窗,孟如意听他娓娓道来的关怀,不知为何眼眶发热,涌出一种想哭的冲动。就在这一瞬间,她甚至伸了手,想要打开窗,看一眼外面的人。
指尖几乎要触到窗扉时,忽然一个激灵,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也忽而意识到以两人的关系,在这样的深夜,隔窗说着这样无谓的话,有多么的不妥。
收回想要开窗的手,轻轻拭了拭眼角,孟如意冷静了下来,回道:“我知了,嫣儿她们很知道分寸,并没有扰着我,侯爷不必挂怀。夜深了,若无别的事,我要休息了。”语气中带着疏离的冷淡。
裴宵能有什么事呢?以他的身份,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些似是而非的话而已。
想到明日就要离开,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若不走这一趟,定也无法安寝。可走了这一趟,看见了她映在窗上的剪影,听见了她的声音,心中却愈发空荡。
他知道,自己想要更多,却无法得到更多。若不能将她抱在怀里,这空洞永远也填不上。
到底要怎么办,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见她、关心她、疼爱她?怎么才能叫她不要再用这样清冷的声音,与他说这些拒人千里的话?
裴宵缓缓倚靠在身侧的墙上,仰起头,却无论如何也顺不下心口憋闷的那一口气。
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
房中的灯熄了,他却久久没有离开。
这一刻,裴宵终于愿意承认,他梦里那个曾令他觉得毛骨悚然的裴宵,正是他自己。
不,他甚至会比梦里的那个裴宵更叫人毛骨悚然,因为他甚至无法想象,若是孟如意真的要在他的眼前与裴宣拜堂成婚、生儿育女,他会做出什么行径来。
在成婚前夜求他不要嫁给别人算什么,他现下觉得,如若孟如意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大概能干出抢婚的大事来。
思及此处,觉得讽刺,裴宵不由笑了出来,只牵了牵嘴角,又觉无力,终究只能长叹一声,缓缓蹲下,靠坐在孟如意窗外的墙角边,生生坐到天亮。
这一年的冬天,江南道三州的所谓义军到底没能一鼓作气攻入东都,在京畿军的回击和后来加入战局的其他势力的胁迫下,撤出已经占领的颍州,退回了江南道。
但由他们撕开的战争口子,却已无法随着他们的退守再缝合成原状。
徐勉之的大夏王朝除了京畿道,以及江南道、东南道其中四州外,没有人承认,各路军阀纷纷发布檄文,独立的独立、宣战的宣战,神州大陆硝烟四起。
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
各州军阀为了做大己方势力,开始不断向四周征战,成王败寇,但牺牲的总是百姓。
在一片混乱中,西北道却是一方难得的安宁之所。
没有道内诛州的你争我夺,亦不会有不长眼的在这个时候往兵强马壮的西北军刀口上撞,贵女们甚至还有闲暇赏梅赏雪。
孟如意在凛冬自然不会被允许参与这种活动,直到第二年开春之后,一直照看她的府医言万物生发之季,接触自然之气于她的身体有益,这才被姨母解了为期数月的“禁足令”。
最开心的莫过于念了她一冬的三姐妹,嫣儿、娴儿和萍儿了。
虽然冬日里每日也会去找她玩一个时辰,可几个人窝在屋子里,到底与在春日里撒欢不同。
这一日,姐妹三人随戚氏一道,兴冲冲地来了琉璃院。
孟如意正披着狐皮大氅在院中晒太阳,见状笑言:“姨母怎么与她们三个猴儿一道来了?”
戚氏见她极是听话,穿得很厚实,气色也不错,心中高兴,上前抚了抚她地额发,柔声道:“我刚接到信儿,说是新上任的北戎王要来访西京,到时候侯爷和子玉都会回来,听着是个热闹的事,我便来跟你说说。说起来你与子玉也有半年未见了,总算是要回来了。”
孟如意笑道:“真好。只是我许久未见过外人了,听着热闹,却还有些不习惯呢。”
“那我们便先带姐姐习惯习惯热闹吧。”嫣儿上前来挽住孟如意一侧胳膊,笑嘻嘻说:“莫奴公主约我们四月初一去西郊华岩寺踏春呢,她一直听我们说起昭姐姐,好奇得紧,昭姐姐跟我们一道去吧。”
孟如意看一眼戚氏,故作无奈道:“你得问你二婶才是。”
一旁的娴儿闻言,连忙晃着母亲的手臂央求起来。
戚氏乜了她一眼,又看向孟如意,“你穿得厚实些,莫要走许多路,若能做到,我就放你去。”
“能做到!”未待孟如意开腔,三个小娘子异口同声呼道。
说完,一群人笑作一团。
戚氏交代完便离开了,剩下几个小娘子,更是肆无忌惮。
“昭姐姐,我大兄也要跟着侯爷一起回来呢。”萍儿道。
“那可太好了,萍儿终于不用想大兄想到偷偷哭鼻子了。”孟如意笑她。
萍儿早与侯府的两姐妹玩作一团,也许久没为见不到兄长难过了,不过听说即将见面,还是异常兴奋。
“我二兄也要回来了呢,昭姐姐有没有想他想得偷偷哭鼻子呀,嘿嘿。”娴儿坏心眼儿地插话道。
孟如意笑意微顿,似觉羞赧,故作恶狠狠地瞪了娴儿一眼,却不知此间风情险些迷了几人的眼。
嫣儿微垂了眼。她已经知晓大兄的心意,可在她看来,大兄已毫无希望,只能默默地为他难过。
萍儿却是叹道:“我还没见过你二兄呢,不知道他多大的福气,才能娶到昭姐姐这般狐仙似的美人。说起来,我曾经还以为侯爷和昭姐姐才是一对呢。”
娴儿闻言一窒,又想到昭姐姐曾经心悦过大兄,怕她尴尬,忙转移话题道:“萍儿你别瞎说了,我听莫奴公主说,她是要嫁给大兄的,也算是和亲了吧,这一回她兄长来正是为了此事。”
“什么?”嫣儿听到这里,惊呼出声,“每回见她都是我们一道的,我怎么不知晓?”
娴儿见话题终于被转开,暗暗松一口气,轻松道:“就是上一回啊,她知道你是大兄的亲妹妹,有些怕丑,悄悄与我说的,还说她早就仰慕大兄了呢。”
“嗯,侯爷长得是很俊的。还有啊,我们一道来西京时,公主就与我夸赞过侯爷的……”
三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并没有进到孟如意耳朵里,在听娴儿说完那句话后,她的脑海中似是空了一瞬,怔怔地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