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严未清随朋友们打车抵达预定的酒店,办完入住手续,回到房间,放下行李倒头就睡。
醒来已是傍晚六点,室外仍天光大亮。
严未清跳下床把竹条编织的窗帘放下,房间里顿时昏暗许多,打开手机,有两个男生的微信消息,问是否醒了,晚饭想吃什么。
好友唐棋还在熟睡,严未清轻唤了她两声,没应,于是回复:随便买点零食吧。
男生们收到回复便麻溜地出门了,严未清靠在床头,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声音比较厚重的是唐棋的男友徐文杭,他说:“办入住的时候我看过了,货架上那些东西不太行。”
“那地图上搜一下呗,附近吃的肯定很多。”
徐文杭仍有疑虑:“我怕她吃不惯。”
“多买点不就行了,总有一样对胃口。”朋友嫌弃道,“别墨迹了行不?房卡我拿了,关门!”
待两人走远了再听不清对话,严未清才把注意力放回手机上。
S,男人的微信昵称,和这些年严未清给他的代号一模一样。
这个巧合让严未清窃喜了一整个上午。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副儿童画,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儿子沈加的作品,微信号是姓名全拼,朋友圈分享的内容少之又少,除了几首老歌,便是孩子相关的照片。
和每天都在朋友圈打卡的严未清比起来,这男人可真是神秘!
严未清把这些少得可怜的信息看了又看,越看越郁闷——想从朋友圈入手探寻沈行远的生活状态似乎太难。
喝了杯水定神,严未清发给他一张表情包,图片上写一句字体圆滚滚的英文:Hi~
几秒钟之后沈行远回复了她:下午好,小严。
严未清惊喜得从沙发里弹了起来。
严未清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有一肚子话想倾诉,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一会儿看见沈行远问:有事吗?
能有什么事?两个生活几乎毫无交集的人,凑到一起也只能是没话找话,瞎聊。
严未清:没事。
沈行远便说:好好玩,祝你玩得开心。
没了。
天不用聊就死了。
遑论那些唐突的内容?
不到一个小时男生们便回来了,唐棋正好睡醒。
来敲门的是徐文杭,他带来满满当当两大袋食物和冰奶茶,姐妹俩围坐在矮桌边分享零食,以打发这个漫长的黄昏。
经过充足的休息唐棋已恢复了八卦的精气神,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鼓着腮帮子问严未清:“我早就想问你了,那男的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飞行员哥哥,对吧?”
严未清在火车站丢下他们跑去见的那个男人。
“那可不,就是这么巧。”严未清笑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唐棋有模有样地摆起架子,“那我就以一个久仰沈先生大名的旁观者角度来认真分析一下。”
严未清作洗耳恭听姿态。
“首先,长相英俊。”
“……咱可以认真点儿么?”
“看人第一眼就是外貌,这可不肤浅哈!”
“当然。”
“仪态端方,体态完美,保养很好,不愧是机长。”赞叹完唐棋捏着嗓子打趣道,“人家也想和成熟多金英俊帅气的机长叔叔谈恋爱~”
“你可别闹啊,我会告诉徐文杭的。”
唐棋立马恢复正经:“但是他好像有段时间没刮胡子了,头发也有段时间没剪,哪有空乘人员这样邋遢的?我猜他至少两个月内没有正常工作……也就他们这样儿的有钱人,才敢这么浪。”
看来某人的日子过得比她想象中更烂啊,严未清笑:“年薪百万的底气。”
“年薪百万也免不了遇到挫折。”
“比如?”
“要么事业不顺,要么家庭不睦,要么亲友有难,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其他能让完美的沈先生失意的事情了。”
严未清权衡再三,没有说出沈行远已经离异的事情,“大心理师请继续。”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一直在倾听那个小女孩说话……天呐那个小孩话是真多,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天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跳起来把嘴给她捂上!沈行远能受得了她,说明他,有耐心,有爱心,疼小孩。不错,好品质!”
“她叫守守,很可爱的。”
“我不喜欢闹腾的小孩,没办法。”唐棋表示惋惜,“火车上环境那么差,他全程没摆脸色,没嫌弃,说明他能吃苦,脾气好。”
“总之,是个有教养的男人,赏心悦目。”
严未清:“谢谢夸奖。”
唐棋不解:“你嘚瑟啥啊,我又没夸你?”
“夸我未来男朋友就是夸我。”
“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离了。”
唐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兴奋道:“也就是说我分析对了?他确实遭受了打击,而且是在感情上?我可真牛!”
“不愧是你!”严未清冲她竖起大拇指。
“既然这样你还犹豫什么呢?追他丫的!”
严未清郁闷道:“看他现在这个丧气样,我觉着他还没厘清和前任的纠葛呢。我是很喜欢他,但不代表我会对他爱屋及乌,不代表我愿意一边跟他谈恋爱,一边陪他处理他那些破烂事。我不想和这样的人交往,太累了。”
唐棋赞同地点头,“那你得搞清楚他放不下的是他和前妻之间的感情还是离婚这件事,你不也一直接受不了他那么优秀的人被人戴绿帽么,他难道接受得了?还有,你不是说他有儿子?他和朋友出来玩儿不带儿子?那他儿子谁照顾,他前妻?”
“应该是吧……”
“应该是孩子抚养权被判给他前妻了吧!”唐棋稍微拨高了声音,“我说小清清,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活到这个地步,是有点失败的哈!”
严未清无法反驳。
“我实话实说你可别生气。”唐棋抱歉道,严未清摇摇头,她接着说,“还有一个问题,我觉着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真的没有失职的地方吗?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那么完美,就算他品行没问题,眼光也有问题。”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严未清第一次深刻体会了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免有点小失落,“那你说我看上他,是不是我眼光有问题?”
唐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您这可就没意思了。”
“我认真的。”
“你是那种给人骂两句就会回头的人吗?”唐棋反问,“OK,我承认,我是有点危言耸听,故意贬低,那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没几天咱俩就要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你回到柳城以后指不定天天跟他来往,我不在你身边,我希望你追男人的时候一定要清醒,清醒,再清醒。”
严未清忍着笑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完全明白!”
“我可一直都是支持你的,老徐哥们儿追你那么久,你看我站他那边过吗?”
“那当然没有,咱俩亲姐妹!”严未清举起奶茶,“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唐棋配合地与她碰杯,“祝您得偿所愿!”
酒足饭饱,唐棋被徐文杭喊出去散步,严未清只能独自留在房间里。
高原地区夜里降温快,天色才将将暗下来,风里便带上了凉意,严未清披了张毯子坐在阳台上看夕阳。
考试月已到,白岚因忙得脚不沾地,接到严未清的电话,才想起来她似乎已经毕业了,但迟迟没有归家。她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写复习资料,随口问道:“不回家上哪鬼混去了?”
“您猜。”严未清卖关子道。
白教授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我可没那闲工夫。”
白岚因永远是这样,关心她,但又不那么关心,想来是她打小就自主独立,能得白岚因百分百的信任。
“妈,你猜我遇到谁了?”
“谁?”
“沈行远。”
白岚因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正色问:“你在哪遇到他的?”
“拉萨。”这不,有些事情不需要白岚因猜,严未清自会如实相告。
白岚因皱眉,“你怎么跑那么远?”
“我和唐棋一块来的,您放心。”
“嗯,注意安全。”
至于沈行远,她一个字也没多说,严未清忍不住问:“妈,他离婚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啊?”
白岚因放下笔,看向手机,仿佛她眼里的不满能顺着磁场变化传递到拉萨给这不肖女一记痛击,“严未清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白教授一怒,严未清气儿都不敢出。
“我不反对你喜欢他,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帮你追男人啊?”
严未清从善如流地道歉:“妈,我错了!”
白岚因却没再批评她,只是让她浪完了早点回家,找工作上班,别当闲人。
无需旁人提醒,严未清早已归心似箭。
这一晚,辗转难眠的人不止严未清一个。
工作原因使得沈行远只要困了,不论何时何地,总能安然入睡。他习惯把握每一次睡觉的机会,珍惜可以睡觉的每一分钟,即使打离婚官司期间他也未曾失眠。
他竭力搜寻记忆中严未清的样子——
一个倔强的自尊心很强的小姑娘,不抵触和他这样浸淫社会多年满身市井气的男人交谈,但是话题止于学业,绝不涉及各自的私人生活。
不过没多久沈行远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在他隐晦地予以拒绝后,她就将感情隐藏了起来。
她手段高明,伪装毫无破绽,常常让沈行远误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在那以后的很多年,沈行远和她几乎再无交集——
她北上求学,每年只有寒暑假那么短短一段时间会回来柳城,而沈行远呢,依旧为了养家糊口满世界飞,偶尔才会在小区花园或者电梯、楼道里遇到她。
少年人每一天都在改变:长高,变漂亮,随着潮流更迭不断尝试新的衣着打扮。唯有她那天鹅一般的气质,经年不改。
只是天鹅再也没有低头认真看他一眼。
沈行远也曾因此一直以为,严未清那样聪明有主见的人,是不屑于喜欢他的,她有能力自省和自救——把自己从这段错误的感情里摘出来,然后继续走她光明的康庄大道。
然而今日一叙,沈行远发现自己高估了她。
熬夜胡思乱想的后果是:第二天起不来床,被小守守好一番嘲笑。
他们要去游闻名中外的布达拉宫。
可是高原地区的光线异常灼热,众人才爬了一半台阶,守守就嚷着难受,尽管卫风全程为她撑着伞,小女孩儿胳膊上细嫩的皮肤还是被晒得通红,好像灼伤一般,大家只好中途折返。
沈行远想起多年前,他和乔灵毫无准备的来到拉萨,一路上被高原反应折磨得要死,却还是相互扶持着爬上布达拉宫,他在神明面前向她求婚,来往游客无不示以祝福。
乔灵是沈行远工作后唯一的一任女友,她陪他度过了无数或快乐或难熬的时光,以至于后来发现她的背叛时,沈行远都没有过多责怪。
两人非常和平的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开始过着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互不干涉的生活,因为孩子还小,大人们不愿他变成所谓的单亲家庭的孩子。
这种平衡最终被乔灵打破,她如愿嫁给了那个家境学历都不错的男人。他们夫妻俩领证没多久,就开始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沈行远势单力薄,输得很惨。
此时此刻,沈行远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努力保持平静,却忽然想不明白为何要重游这伤心之地。
难道是为了遇见那个人吗?
沈行远不得不承认,就像守守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确实是有缘的。否则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为何总是出现在对方的轨道上?
这是沈行远安身柳城的第二十年,然而此时他才发现,二十年来,他竟在不经意间见证了一个稚童如何成长为俊秀青年。
毒辣的阳光很快将人晒出一层薄汗,沈行远退回室内,到洗手间打湿毛巾擦脸。
望着镜子里那个看了小半辈子的人,沈行远有些遗憾地想,一切都太晚了。
出来正好听见手机响,是乔灵,他不愿接,铃声叫嚣了好几遍,他还是妥协了。
他听见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埋怨道:“小加病了,饭也不吃药也不吃就是要找你,你来看看他吧?”
沈行远自然是答应了。
回到柳城,沈行远住进了酒店。
坐在窗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见两封未读邮件。假期游客量大,公司人手不够用,领导催他回去上班。
没等到沈加痊愈,沈行远就飞到国外去了。
周五他飞行时长达到上限,开始放假睡大觉,卫风却叫他去他店里接儿子。
卫家的中餐厅开在商江河畔,是栋环形的古式二层建筑,进了大门,绕过大插屏,见一池荷花,池上小桥交错,守守和沈加在桥上摘莲蓬。中午日头大,两人晒得满头大汗。
见到沈行远,小男孩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呜咽着叫了声“爸爸”。
沈行远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守守说:“是乔阿姨带他来的。”
沈行远抬起头,看见乔灵和周素素坐在二楼窗边,正看着他们仨。
乔灵冲他点了下头,对沈加说:“小加去洗手,洗完手来吃饭。”
沈加乖巧答:“好!”
孩子们走了以后,沈行远独自站在房檐下,他在这白吃白喝惯了,这么不适应还是头一回,卫风见了便说:“她说孩子要开学了,以后见得少,怕你惦念,所以带来给你看看,快上去吧。”
沈行远问:“什么意思?”
卫风叹了口气:“字面意思。”
时至今日,沈行远才醒悟过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度过这个愉快的周末,一切归零,他须得重新开始。
但他没想到是以如此极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