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秋分过后，天气一天天凉爽起来。
沈加升入小学以来，适应情况良好。得知沈行远这段时间没有排班，乔灵同意让他代为照顾孩子。
意味着沈行远将要回钟山路小住半月。
正式离婚后沈行远便很少住在那间房子里，但请了保洁定期去打扫，因此他只需提前准备一些食材，为了讨小孩欢心他还买了不少玩具。
沈行远在负一层进电梯，到一楼停顿，梯门打开，倏地和严未清打了个照面。
距离拉萨一别已快三月，严未清模样大变。
她剪短了头发，穿着宽松的半袖衬衣、直筒裤和帆布鞋，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左肩背画筒，右手拎包，视线低垂，一脸被工作摧残后的生无可恋。
但抬头看见沈行远的一瞬间，她眉开眼笑。
沈行远心里不无触动。
严未清被人群裹挟着挤进电梯里，站在离沈行远最远的角落，背对着他。
沈行远个子高，即使隔着人群也能轻松看见她的侧脸。南方的气候湿润，养人，回到柳城三个月她的皮肤已经明显变得水嫩光滑。
年轻身体强大的修复能力总是让人惊叹。
再看自己，韶华已逝，难免自惭形秽。
尽管他早已不是当初那副颓唐模样——从拉萨回来沈行远便提前结束假期，上岗复工。
漫长的远游足以让他走出低谷，回归正轨，但他还有些坏习惯没改，比如有家不回，非要花冤枉钱在外面住酒店。
又比如摇摆不定，不久前他才和房产中介约好本月底签城南一套独栋别墅的过户合同，此时竟有些犹豫，钟山路这套房子地段好，是妥妥的学区房绩优股，此时脱手岂不可惜？
电梯停停走走间，乘客少了许多，可小姑娘的定力比他想象中厉害，她始终没有回头。
到12楼，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严未清才回头和他打招呼：“哥。”
不是无礼地直呼他的姓名。
倒像是回到七年前，那时候他们还能毫无芥蒂地交谈。
这个转变让沈行远有些错愕。
“好久不见。”严未清紧紧捏住画筒背带，笑得很勉强。
沈行远点了下头，随口问：“刚下班？”
“嗯……”不见的时候明明有很多话想说，见了面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真是好笑。
罢了，反正人就住对门，严未清不急于这一时。
输入密码开门的时候，沈行远又听见她说：“好久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搬家了呢……”
沈行远头也不回地答：“是要搬家了。”
严未清的表情有一瞬僵硬。
走廊里光线微弱，沈行远回过身，望着女孩闪烁的星眸变得黯淡无光，久久无言。
如果贱卖一套房产，能换得一个年轻人重新开始的机会，沈行远认为不亏。
只是此次一别，恐无再见之日。
“小严。”他叫住若无其事开门的小姑娘。
“咋了？”严未清没有回头，以免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
“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白老师，你读研这几年，她一直很挂念你。”
严未清屏息许久，没好气地问：“你以为我不想陪在她身边？”
沈行远当机长这些年，多难缠的乘客都处理过，勉强算得上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但此时却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一个外人，终归是没有立场嘱咐她什么的。
不欢而散，各回各家。
白岚因下班回来，发现沈行远的车停在车位里，便知有对冤家要碰面，好戏要开场。
回到家打开门，饭香扑鼻，一室静谧。
白教授一边为女儿的长大感到欣慰，一边走到餐桌旁掀开罩子看饭菜，品相之差，让她忍不住叹气。
然后把严未清从房间喊出来，洗手开饭。
严未清平时总和她抱怨工作上的琐事，今天却一反常态安静得很，联想到住在对门那人，怕是戏已经开唱了，白岚因便问：“见过小沈啦？”
严未清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嗯。”
“吵架了？”
“路人一个，有啥好吵的？”
白岚因不是八卦的人，也不爱唠叨晚辈，见她不愿说，就没继续问。
严未清吃饱了，端着水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又接上了这个话题，“我才往前走了一步，他就后退了九十九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白岚因问：“你做什么了？”
“啥也没做啊，就在门口打了个招呼，结果他说他要搬家了。”
“没听说过。”
“我一回来他就要搬家，绝对是故意的！”
“瞎猜没用。”白岚因说完进书房去了，还不忘支使她洗碗。
严未清做完家务，回房间打开电脑用CAD软件画图，画得很烂，时不时看手机，也没有想看到的消息。
两个多月以来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显得她置顶和他的聊天框这个行为尤其可笑。
白岚因不给她出谋划策，她就找唐棋。
唐棋在和男友约会的间隙里认真浏览了严未清的诉求，然后发给她一张写着“看猪猪”的猫猫表情包。
接着是一条长达半分钟的语音：你怎么这种时候脑袋不灵光了？有些事情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何况是别人肚子里的想法？你干嘛搁这纠结被他拒绝以后的事情？你要弄清楚的是：他怎么看待你，他为什么拒绝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找到症结所在，才能谈发展。他要是喜欢你，你就上。他要是不喜欢你，你就想办法俘获他的心。明白吗？
严未清：我最怕的就是他把我当妹妹，我哪敢问啊？
“大胆点儿妹妹！”唐棋说，“骨科也挺好嗑的啊~”
严未清：……
早就该知道这人不靠谱！
关掉画图软件，严未清点开那个置顶数月的对话框，编辑一条信息后发送。
使用多年的跑步机按键有些失灵，沈行远用力按了几遍才将它关闭，走到桌边拿起手机一看，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哥，你现在是单身吗？
沈行远以为下午那场小插曲已经清楚说明了他的态度，骄傲如严未清，必然不会再在他身上自讨没趣。
无言的结束，当是保全小姑娘自尊心的最佳方式。
没想到他的婉拒会换来对方直白的进攻。
沈行远还没想好如何回复，对方已经迫不及待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猜是，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
沈行远：“？！”
夜阑人静，沈行远才开始对付晚饭。
这些年沈行远为了工作满世界飞，每年在家住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三个月，对待三餐更是敷衍。周素素看不下去，常常会送些自己做的食物来，放在冰箱里存着，不论他何时回家，总能有口热饭吃。
沈行远大学时期结交了这两位朋友，快二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幸得他二人照拂，他才活得像个人样。
这两年沈行远总是想起青年时代的旧事。
沈卫二人是大学室友，毕业后一起进入柳城国际航空公司当飞行员。上岗后好几年工作上都被打压被压榨，感情也因聚少离多难以为继。
某一次不知是哪位乘务员往卫风兜里塞了酒店房卡，被周素素发现，小两口闹了好一场世纪大战。没过多久卫风便辞职离开了航空公司，回家接手父辈的餐饮生意。
卫风在这一行做得不赖，每每参加同学聚会，穿一身T恤短裤拖鞋，形象全无，却是人群里最意气风发的那一个。
反倒是他们这些西装革履光鲜亮丽的人，日子一个过得比一个烂。
以至于沈行远常常忘了，大学的时候他才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而卫风只是沈校草的好兄弟。
人只有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才会怀念过去，沈行远一直都知道，自己现今落魄。
但此时端着热乎乎的一碗饺子坐在阳台上，挨着久未打理而显得杂乱的大大小小的盆栽，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竟无端猜测起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大概是鬓角微白，双目混沌，精神萎靡，体态丑陋。
或许随着年纪增长，还有大大小小的病症缠身。
这样的他，断然不是正确的摘花人。
沈行远收拾干净厨房回到卧室，打开手机，看见两条未读消息。
一条发送于半个小时前，严未清说：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花园见吧。
另一条发送于五分钟前，久等无果，小姑娘似是感到泄气，文字也染上几分郁闷：蚊子都被我喂饱了，你还装死呢？
“叮咚”一声，又是一条消息：我等到四十。
抬眼看时间，21：35，沈行远随手套了件T恤就匆匆出门。
沈行远赶到花园小亭时，那里已空无一人，他懊恼地叹了口气，心想，不了了之也好，或许能让严未清彻底死心。
然而一转身，却看见夜色里走来一抹纤细的身影，不是严未清还能是谁？
看见他，严未清便加快步伐，她几乎是一路跑到他面前，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沈行远当然要来见她，因为他认为有必要当面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小严，我不是你该喜欢的人，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由不得严未清否认，这样直白的拒绝到底是让她难受了，她沉默了好久，才问：“我知道我的性格不招人待见，你也不待见我，对吧？”
沈行远毫不犹豫地否定：“当然不是，小严，没有人会讨厌你。”
严未清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那你喜欢我吗？”
哪个男人不中意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只是要给小姑娘一段长久稳定的感情实在太难，但凡理智尚存的，都不会去招惹这种麻烦，更何况对沈行远来说，严未清不是什么普通小姑娘，而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老师的女儿，他不该也不能动心思。
沈行远便说：“挺喜欢的，聪明能干学历高，谁见了都喜欢。”
模糊概念的低级手段并不能扰乱严未清的思路，她将计就计，笑问：“这样人见人爱的女生追你，你不答应？”
“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沈行远说，“小严，感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不是你看见的那么好，这件事就这样吧！”
沈行远打算告辞，严未清却拦住他的去路，“我当然不了解你，因为我根本没有机会，你不能因此否定我。每一段感情都是从互相了解开始的，我们还没有开始，你凭什么告诉我不合适？”
凭什么她苦苦等候多年，最后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不合适”？
积压多年的委屈，在面对拒绝的这一刻，拥有了形状和力量——
那是一座喷发的火山。
沈行远并不能体会她的心情，甚至感到几分不耐烦：“小严，你当然可以在交往的过程中去深入了解你的男朋友，合则聚，不合则散，理所当然，但那个人绝对不能是我这样的男人。”
“为什么不能是你？”
“你很聪明，我们都知道，所以你没必要明知故问。”
严未清故意和他唱反调：“我不知道。”
沈行远深呼吸两下，放弃了最后的委婉：“如果我有女儿，我绝对不会同意她和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来往。你妈妈曾经是我的老师，我尊敬她，也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我和她一样盼着你好。”
这番说辞，和严未清预计的分毫不差，但她并未重视这种观念上的分歧，也没料到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因此饱尝艰辛。
“迂腐！”严未清鄙夷道，“您可千万别觉得自己和我妈一样是长辈，占我便宜呢？”
“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
“哥，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自己的，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在我眼里一直很好，很好。人不是物品，离过婚的人也不等于残次品，对吧？”
沈行远倏地怔住。
遭遇挫折的人，总是或有意或无意地把自己置身于不被自己认可的低地，沈行远亦未能违背这个规律。
“你倒是能说会道。”他看着态度强硬的小姑娘，承认自己在这场争论中败下阵来，露出了服气的柔软笑容，“我受教了。”
严未清呐呐：“我可没说教你……”
“但你说得对，我是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终于从他的话音里窥见一丝丝动摇，严未清忍不住嘴角上扬：“也麻烦你别试图跟我讲道理了，我不是没有主见的小孩儿，你不可能轻易改变我的观念。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好几年了……”
“小严，别说了。”
严未清停顿片刻，还是说了下去，“以前你有太太，我才选择沉默，就像你说的，你不是我该喜欢的人。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面前了，哥。”
沈行远心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化成一句打趣的话：“傻瓜。”
严未清压根不以为耻：“我比傻瓜还傻，我是恋爱脑。”
“小严，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以前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像一只高傲的天鹅。”沈行远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心声，然后看见严未清愉快地笑了起来，他也放松了紧绷的精神，“能得到你的青睐，我很荣幸。虽然我自认活到现在没做过任何背德违法的事情，或许配得上你的欣赏，但绝配不上任何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在一段感情面前，衰老，就足够抵消我所有的优势条件。”
严未清不以为然：“无所谓，我会给你十倍的筹码。”
借着远处传来的微弱的路灯灯光，沈行远在她身上看见久违却无比熟悉的“我自有主张”的姿态。
依旧是一只骄矜的小天鹅。
即使于水面静止不动，也拥有整片湖泊。
而沈行远只是一个有幸途经湖边的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