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一大早,冷清的沈家便有人造访。
正在客厅玩积木的沈加以为是乔灵,兴冲冲跑去开门,照了面,一大一小的笑容都僵在脸上——门外站的不速之客是严未清。
她拄着一根拐杖,右手还抱一盆兰草,站得摇摇晃晃,如此可怜,沈加没忍心直接将她关在门外。
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几秒,严未清露出灿烂的笑容,“嗨!”
“有事吗?”
“你爸呢?”
沈加转身回屋,冲主卧喊:“爸,有人找你!”
“小加!”严未清讨好地望着他,“可不可以扶姐姐一下?”
沈加犹豫片刻,还是折了回来,“我先把花盆拿进去吧?”
“好,谢谢小加。”
这厢,还在赖床的男人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套上白T恤和牛仔裤,准备出门迎客。然而当他站在卧室门口,听见客厅里熟悉的说话声时,他犹豫了。
沈行远洗了把脸,叉腰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两个小孩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一个目光沉沉,一个满面春风,让他深感里外不是人的无奈。
最后沈行远转身进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严未清,并问沈加:“早饭吃没吃?”
“吃了饺子。”
沈行远这才看向严未清,“有事吗?”
严未清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陶瓷花盆,“外婆种的兰花,说是兰花中的珍品,送你一盆。”
这个时节不是兰花的花期,盆里只长着一丛细长叶片的草,沈行远看不出它的品种,他道了谢,将花盆拿起来,放到阳台。
沈家的阳台是下沉式的,比主屋平面低两级台阶,里面除了晾晒衣服的架子,便是摆满了花盆的网格铁架。可惜主人疏于照料,花花草草已显枯黄。
严未清艰难地跳过去,靠在阳台门框上,打趣说:“你可别把它养死了。”
沈行远抬头扫了一圈阳台,目力可见的衰败,让他忽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心生歉疚,“不会的。”
他既然决定了重回正常的生活轨道,就会把这些年错过的一一弥补回来。
“那就行。”严未清满意地笑了笑,“我得回去了,劳烦您送我一下。”
沈行远便走过来扶她,“你以后别再到处乱跑了,好好在家养伤。”
“知道啦,你怎么跟外婆一样唠叨?”
“她老人家不在家吧?”
“那当然啊,她要是在,我敢出门么?”
沈行远将她送到家门口,转身离开时,她忽然问:“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港剧,名字叫《笑看风云》?”
“看过,怎么了?”
“你的穿着很像剧里的男主角,包文龙。”她抬手在他脑袋旁边比划了一下,“头发要是长一点,就更像了。”
那部剧开播于上世纪90年代,沈行远便以为这小姑娘是在暗示他穿得太土,但他不想讨论这种审美上的差异,一笑带过,回家关门。
没能得到解释机会的严未清很郁闷。
假期一晃就到了尾声,父子俩终于决定赴卫风的邀约。
进了门一落座,卫风就问:“30号放我鸽子,干嘛去了?”
“白教授的女儿受伤了,我送她去了趟医院。”
“你们很熟吗?白老师为啥麻烦你帮忙?”
“是我出门的时候,看到那小姑娘拄着拐杖下楼,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才帮忙的。”
“你主动的啊……”卫风思索道,“多管闲事,这可不是你现在的风格啊。”
“我知道,是小严姐姐!”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大人聊天的守守忽然出声,“我认识她,她看起来有点凶,还喊沈叔的大名。”
卫风:“?”
“就是我们去旅游的时候啊,在车站,她来找过沈叔,还说会请我吃冰淇淋。”
沈行远警告道:“卫斯怡,你少给我添乱!”
守守冲他做了个鬼脸,“你什么时候带小严姐姐来找我啊,我想吃冰淇淋!”
沈行远:“……你就知道吃。”
“所以你俩什么情况?”卫风问。
“没有情况,我把她当妹妹。”
“我呸!”卫风啐道,“男人眼里只有两种女人,要么喜欢,要么不喜欢,什么妹妹姐姐红颜知己的,你糊弄谁呢?你就说喜不喜欢!”
周素素端着果盘走过来,笑问:“什么喜不喜欢,你们在聊什么感情话题呢?”
卫风起身把位置让给妻子,自己则坐在沙发扶手上,“老沈喜欢上个人。”
周素素惊喜不已,“真的假的?对方什么条件啊?”
卫风:“你问他。”
沈行远:“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敢承认么?”卫风问,众人屏息以待,“因为对方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空气静默了一瞬,周素素笑道:“刚毕业就刚毕业呗,只要人家愿意就行啊,行远条件这么好,怎么也不会亏待她。”
卫风:“……希望严小姐不会跟你一样笨。”
沈行远好笑地想,刚毕业的严小姐可比素素笨多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周素素说,“你要是信得过你兄弟,就让他们大胆地交往,她笨一点也好,只要行远不辜负她,他们就断不了。不跟行远在一起,找别人说不定也只是被渣男骗,更惨。”
卫风不以为然,“这世上好男人还是很多的!”
眼看夫妻俩越聊越离谱,沈行远打断道:“我真没这想法。”
周素素却说:“你得有。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小加考虑吧,孩子都需要妈妈。”
忽然被点名的沈加默默低下头,心想,我只有一个妈妈。
“而且我听说,她怀上了。”周素素低声说,“你不想小加以后跟着你啊?”
按医嘱,严未清不得不卧床修养一段时间。
白岚因给她买了个二十多寸的折叠书桌,严未清把电脑显示器搬到床上,一刻也没耽误地居家上班。
空闲的时候,严未清会给沈行远发消息,但他再也没有回复过。
起初严未清只以为他又飞到国外去了,压根没有意识到情况有变。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白岚因陪她下楼散步,却在花园里遇到了那父子俩。
沈加对白岚因的态度可太亲切了,仿佛这严厉的老太太是自家亲奶奶。
老太太有了孙子忘了女儿,竟然不顾严未清反对,把她买的冰淇淋转手送给了沈加。
当然这一切都不至于让严未清心生怨怼,让她不爽的是,某人全程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然而这天晚上,沈行远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遭到严未清的兴师问罪。
沈行远自然不知道严未清费了多少力气才忍住没找他闹,为了不让自己的形象变得更糟糕,严未清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定力。
他们之间或许不会再有坦诚的沟通,严未清必须另辟蹊径。
漫漫追夫路,严未清必须跨越两座大山,一是白岚因,二是沈加。
白岚因使坏把沈行远吓得落荒而逃的事,严未清始终耿耿于怀,她至今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毕业十多年了,还对曾经的选修课老师心怀敬畏?
怂得有点可爱。
白岚因通达开明,严未清只用一顿饭就说服了她不再插手自己的感情生活。
至于沈加,他似乎和他父亲一起从严未清的生活中消失了。
严未清再也没有在小区的任何一个角落遇到那对父子,沈家也始终大门紧闭。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周末,严未清守到了沈家开门,但走出来的却是脖颈上挂着工牌的男销售员和挎着名牌包的中年女人。
——原来那人早已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沈行远的社交账号依旧处于无人回复的沉寂状态,毫无准备的严未清就这样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局面。
霜降过后,北风渐渐起势,天气似乎一夜转冷,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也都尽枯黄。
严未清摘掉肩膀上的落叶,推门走进小区外那家清冷的花店,开门时一阵冷风吹进店里。店主小姐正坐在收银台后刺十字绣,被那风惊得叫针扎了手,她连忙拿纸巾包住手指,甜甜的迎道:“欢迎光临!”
严未清回之以礼:“谢谢。我想问一下你们的促销活动是每天都有么?”
她指店门口那些品相不好的花卉。
“客人挑剩下的,卖不完的,下午都会一块放那便宜卖的,你需要吗?”
确认好价格,严未清道:“麻烦您给我包一束红玫瑰。”
严未清走出电梯,弯腰把花束放在沈家门口。
她想,既然我找不到你,就让你来找我吧。
没过多久沈家大门就被枯萎的玫瑰花围了起来,白岚因看不下去,调侃说:“你工资要是多得花不完,可以放我这。”
严未清眨巴着眼睛问:“您不觉得我这办法聪明绝顶么?”
白岚因叹息道:“读过三国,知道杨修吧?自作聪明分曹丞相的酥饼,自以为聪明伶俐能讨丞相欢心,结果弄巧成拙,只讨到了丞相的厌恶。”
“你吓唬我。”严未清不以为意。
“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收到房产中介消息的时候,沈行远正开着车在山间公路上兜风,享受澳洲暖和舒适的天气。
和严未清断绝联系后,沈行远如约买下了南区那套房子,添了些家具,低调入住,来暖房的只有卫风一家。
沈加也回到了他母亲身边,沈行远仍孤身一人,既没有为了重夺孩子抚养权而找人结婚的想法,也没有再见严未清的打算。
沈行远不愿意把她卷进充满算计的漩涡,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卑劣不堪的一面。
搬家,卖房,从此销声匿迹——沈行远做好了筹划。
算盘打得是挺好的,可惜他小瞧了敢于摧毁全局的严未清。
钟山小区那套房子在平台网站上挂了快两个月,期间有不少客户前来参观,但都被价格劝退。这天好不容易来了个爽快的老客户,负责人高兴得午饭都没吃就带人上门看房,谁知门前竟是这样一番瘆人的景象。
负责人把照片发给沈行远,添油加醋地将自己的悲惨遭遇描述了一遍,然后劝他回国处理个人恩怨。
沈行远不得不应承下来。
严未清画完最后一份零件图,备份好,一边关机电脑,一边活动僵硬的脖子和手腕,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更糟糕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幸好公司所在的楼宇离地铁站不远,严未清举了个文件夹避雨一路狂奔过去。
路边停着辆高大的黑色揽胜,像蛰伏的野兽,只有雨刮器在缓慢摇动。严未清一出现,那车便亮起前灯。
严未清驻足扫了眼车牌号,满意地扬起唇角。
沈行远出现得比预料中早了很多。
透过降下的车窗,那人靠在椅背上无言地望着她,雨幕模糊了他的表情,但严未清确信,他心情不佳,内心也断然不像表面这样平静。
严未清不由得想起白岚因的警告:弄巧成拙。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喜悦和思念战胜了理智,严未清毫不犹豫地拉开门坐上了车。
车里暖气充足,很快便中和了秋雨的寒凉。
沈行远从后座拿了张毛巾让她擦拭雨水,然后问:“还没吃晚饭吧,我请你?”
他语气同往常一样平和自然,听不出一丝不满,严未清却感到莫名的不爽,冷冷道:“太晚了,不想吃。”
“那我送你回去。”
汽车启动,缓缓驶入主干道。
没人说话,只有导航沉闷地播报着路况,严未清裹着毯子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有人用额头轻轻贴着她,耳鬓厮磨,好不甜蜜。
直到挎包从腿面滑落,严未清被惊醒,耳畔仍是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导航的说话声,好不失落。
严未清捡起包,转头看向沈行远,他始终沉默地开着车,没有一点要搭理她的意思。
“你今儿来就是为了给我当司机?”严未清不得不先退一步,“你没话跟我说吗?”
沈行远却只是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工业园区附近就一个地铁站,两个入口,哪个入口离商业区近,他就在哪守株待兔,从下午四点守到七点半,总算没错过。
但他并不想跟严未清讨论这种傻瓜做法。
“对不起。”现在严未清确信,白岚因的提醒没有错,“我不该逼你。”
过了很久,严未清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你要是尊重自己,尊重你的感情,就不要把局面弄得太难看。”
“严未清,到此为止,可以吗?”
严未清脸色倏地白了。
这一次轮到了严未清装死,仿佛不作回应,他的话就不算数,她还能死皮赖脸地继续纠缠他。
快到钟山路,严未清仍在负隅顽抗,“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沈行远无视了她的请求。
车停在小区门口,沈行远递给她一把伞,“回去吧,回去重新开始。”
严未清怔怔地看着那把伞,纯黑色的伞面,衬得主人的手苍白冰冷。她说了声谢谢,却没接,推开门走进雨里。
沈行远连忙下车追了上去,默默地为她打伞。
平时热闹非凡的花园今夜格外安静,只有淋了雨的飞蛾在路灯下不断扑腾,撞在灯罩上,也不知道疼。
严未清望着蜿蜒通向凉亭的湿漉漉的石板路,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在这儿给我讲过数学题?”
“记得。”他抬手在胸口比划了一下,“你那会儿才这么高。”
“你变了。”
“人都会变的。”何况时间已经过去七年。
“以前我放学回来,拎那么重的包,你都不肯帮忙,也不会像这样跟我一块儿走路——你留给我的总是背影。”
“看看你现在做的事,变化多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