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明妃娘娘，金华殿到了，奴才伺候娘娘落轿。”轿子逐渐停稳，年老的太监俯下身躯，示意姜满月踩上他的脊背。
“有劳公公直起身子，搭把手。”姜满月右手微抬，悬在空中，示意那太监伸手搀扶。踩人脊背这事，她做不出来。
何况就这么点高度，她完全可以直接跳下，但为了不吸引过多目光，她还是尽可能地表现合理。
“多谢娘娘。”那太监只是短暂的错愕，便明白了姜满月的用意，原本的僵笑，此刻也多了几分真心。
下了轿辇金华殿正门，门外站着的，无一不身着华服，想来都是些皇亲贵胄。姜满月刚一下轿，就对上他们探寻的目光，但很快，那群人就又挪开视线，继续原本的攀谈。
“原身还真是...不太受宠。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去应付。”众人的轻视反而让姜满月松了一口气，她迈着步子，向殿中央走去。
“哟——这不是明妃姐姐吗？没想到今日也来参加宴会？不知姐姐身体可有好转，若是撑不住，就早些回月明宫去吧。”
姜满月闻言回首，上下打量来人。只见她，满头珠钗，脸被脂粉抹的惨白，那双嘴偏又红的扎眼。
好一个哗众取宠的开屏孔雀。
青鸾见状，悄悄贴至姜满月耳侧，小声提醒道：“这便是兰宁宫的宁婕妤。”
原来是她。姜满月又将来人仔细看了一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宁婕妤简直算得上尽职尽责，身为后宫嫔妃，一日不落地认真宫斗。
可惜，她姜满月没兴趣。但没兴趣不代表平白受气。
“不劳妹妹挂心，本宫今日身体好得很。倒是妹妹，脸色怎如此惨白？看着怪瘆人的。妹妹平日里还是少些忧思为好。”
换句话说，就是少动些歪心思。
姜满月笑得纯良，还不忘作出一副虚伪地关切模样。那宁婕妤果然一副被恶心到的模样。
“说到底不还是个，不讨圣上欢心的主儿？我看你能神气几日，哼！”宁婕妤自觉没趣，下巴一抬，拉着身边的侍女走了。
一阵风起，将姜满月的裙摆吹起，她忍不住抬头，今日的阳光是那般明媚。再过几日，便是芳霏四月，空气里春日气息也愈发浓烈。
忽鼻尖传来一阵木檀香气，她随香气望去，只见一青年男子身着红衣，正站在不远处的杏花树下，注视着自己。
那人察觉到姜满月的视线，朝自己走来。
待他走近，姜满月这才看清那是一件赤色金丝长褂，与其白俊的面容很是相配。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就能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面如冠玉，芝兰玉树，正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样一个温润的谦谦公子，偏又长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而这双眼，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姜满月。许是阳光灿烂，姜满月竟有一丝晃神，待她反应过来，那男子已来到自己身旁。
“今日我特地穿了你喜欢的红色，可还喜欢？”男人的声音，清冷而温柔。不知是不是姜满月的错觉，听起来竟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不认识你。”姜满月对这男子没由来的熟稔有些莫名，想着可能是原身的旧相识。
“真失忆了？那还真是遗憾，亏我还特地带了习武手册给你。眼下你既失忆，想来也是用不着了。”男子故作失落，可嘴角明明止不住的上扬，那双深情的桃花眼里染上一丝玩味。
“听公子的意思，姜玉原来，竟是会武的吗？可惜我中毒后，以前的人和事都不记得了。”姜满月不知这男人，从何处得知自己会武。但她毕竟“失忆”了，以前的事情，一概不承认。
“哈哈.......”男人闻言竟止不住笑出了声，温柔清澈的嗓音听的人心里痒痒的。姜满月下意识觉得，这个男人有问题。
果不其然，那男人很快就敛起笑容，神色清冷而严肃。
“姜满月，失忆这个把戏，玩多了就没意思了。五年前，你执意要进宫，我一时心软，竟答应帮你。谁知你一进宫，就翻脸不认人。我给你的书信，你从来不回；我托人找你见面，也都被你一一回绝；就连当初我送你的玉佩，也被你亲手摔碎。现如今，你倒是连真名都不愿告予。我江子怜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
姜满月心下一惊，不是为男人那暧昧的发言，而是因他对自己的称谓。如果她没记错，自己一直以“姜玉”自称，从未提及过真名。这个男人又是从何得知？
想到这里，姜满月立即回头查看青鸾的反应，只见她眉心紧锁，正望着江子怜出神。
真是奇妙的反应。
姜满月一把拉住江子怜的衣袖，神色严肃，全然不见方才的漫不经心。
“你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的？”
“何处？除了你，我还从未把其他人的话，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胆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大，连在宫里藏男人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江子怜目光投向人群外的姜来。
“你怎么知道？你在我宫里安插了眼线！？”姜满月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头一次在宫里感受到威胁。
“别生气，我这是在帮你。”江子怜顺着衣袖，慢慢覆上姜满月握紧的手，轻声哄到：“这宫里毕竟人多眼杂，若非我的人帮你，你又怎么能将他藏得这么好呢？”
姜满月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瞪了江子怜一眼。
“江公子的好意，我承受不起。你最好赶快把你的人撤走，否则，后果自负。”
“皇上驾到——”
尖细的嗓音在空中回响，向众人宣告，这殿内最尊贵之人的到来。
看热闹的人纷纷收回目光，调整好自己的仪态，端立在殿门两侧。
姜满月也拉开自己和江子怜之间的距离，退至最外层，低着头，希望躲开皇帝的视线。
轿上走下一位略显年轻的君王，他身着黑色玄袍，头戴冕旒，浑身散发着低沉阴冷的气息。
青鸾终于回过神，在姜满月耳边提醒：“这便是当朝皇帝，李孤。是江子怜的堂弟。”
“皇兄今日，怎来得这般早。”那少年帝王，刚一下轿，就径直走向江子怜。姜满月留意到，这皇帝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却全然不见，少年该有的风发意气。反之，气质阴冷沉寂。
不过，既身居高位，又怎能单纯地做自己呢？姜满月不觉有些惋惜，轻叹一声。这一叹，倒是引起李孤的注意。
“原来明妃也在这。”李孤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江子怜。
“见过皇上，只是路过。”姜满月草草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回答到。
李孤闻言，只是自言自语般嘀咕了句“是吗？”，便没再追究，而是静静地盯着姜满月的脸。
此时宁婕妤瞄准时机，非常“识相”地贴了上来。
“皇上，大臣们都到齐了，咱们进去吧。”说完，还不往给予姜满月眼神警告。
“就依蕙兰所言，大家都进殿落座吧。”李孤语气宠溺，可身体却默默躲开了宁婕妤的靠近。
大臣们陆续跟随李孤进殿，姜家一行人，则走在队伍前列。
一时之间，殿外只剩下姜满月和江子怜一行人。
既然无关人员都走开了，姜满月也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朝江子怜伸出手。
“给我吧。”
“什么？”江子怜有些错愕。
“习武手册，不是说要送给我吗？”
姜满月心想，反正自己马甲已经掉了，不如捞一本武功秘籍，回去练练。
“哦，你说书册。”
江子怜眉眼舒展，眼底染上欢欣，从怀里拿出那本被小心包裹起来的书册，递给了姜满月。
“多谢，月明宫的那批眼线，希望公子你，尽快撤走。”姜满月接过书册，目光坚定，望着春光下的江子怜。
凭心而论，她不想和眼前这男人闹得太僵。但派人监视她这件事，实在忍不了。
江子怜没有接话，依旧笑得清风朗月。
“宴席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说完便自顾自拉着姜满月，走向大殿中央。
——
丝竹管乐，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歌舞已经开场。大臣们纷纷落座，姜来也已换上寻常装扮，与姜家一行人坐在大殿右侧。
察觉到姜满月的目光，姜锦休和姜来站起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娘娘万安，请随臣入座。”姜锦休身形健硕，嗓音沉厚，倒像个武官。这是姜满月第一次见到原身父亲，她习惯先看对方的眼睛。
姜锦休上了年纪，眼角有不少细纹，可一双鹰眼依旧清亮，此刻正和蔼的望着自己。姜满月不由发愣，这种眼神，她在姜涛身上见过。
那时她考上了省里的重点高中，姜涛打了整整三天的电话，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女儿有多么“优秀”。
同年，姜满月也拨了整整三日的电话，不过是挨家挨户，宣告姜涛的死讯。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令人难以捉摸。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在另外一个时空，姜满月又做回了别人的女儿。
“爹。”姜满月应了一声，便跟着姜锦休入了座，而姜来，则坐在她的身后。
“今日这菜都是你爱吃的，想来皇上，还是念些旧情的。你在宫中，也不至于太难过。今日见到你身体无碍，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说话间，姜锦休还不忘往姜满月碗中夹菜。姜满月看着碗中堆起的小山，心里暖洋洋的，但同时又感到一丝违和。
这些饭菜，的确是她爱吃的。可奇怪的也正是这里，姜锦休和李孤又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喜好？难不成，姜玉的喜好与她一样？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今日的一切，都太过古怪。
正当姜满月低头思索间，大殿中央传来太监的通报。
“金裘将军到——”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酒杯，往大殿中央望去。只见来人一身戎装，身形高大，眉眼间更更是毫不掩饰的自傲和野心。
同为练武之人，姜满月很熟悉他身上的那股强者气息。
“臣赴宴来迟，还望殿下恕罪。”金裘声音浑厚，在大殿中央发出回响。短短一句话，就将其浑身上下的威严，展示地淋漓尽致。
“无碍，金将军乃朕左膀右臂。替朕，镇守军队。朕又怎会怪罪于你？来人，快给将军上酒！”
李孤一改宫外阴冷狠厉的神情，此刻正高举金樽，笑得随和。可姜满月却觉得那笑容背后，隐藏着满心的忌惮与不满。
皇帝嘛，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和伪装。
不过，这一切与她姜满月无关。眼下她有更紧迫的麻烦要解决。姜满月望向对面席位的江子怜，正纠结如何打探他的底细，忽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戳自己。
她转身，正巧看见姜来犹豫的神色。
“怎么了？”
“没，没事。”姜来有些吞吐，神情十分别扭。
“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到底怎么了，有话直说，姑娘家都没你这么扭捏。”
“你才是姑娘家！”姜来气的炸毛，随即又深吸一口气，伸出那只纤长细嫩的手，小声嘀咕到。
“给你的，谢礼。”
姜满月笑着接过，是枚香囊。她将香囊凑近鼻尖闻了闻，然后皱起了眉头。
“咦——这香囊怎么一股药味？”
“什么香囊？这是我这几日研制出来的药包！”姜来故作嫌弃，自豪地介绍道：“若每日贴身佩戴，可以减弱大多数毒药的药效，你就不用再担心被人下毒陷害了。听爷...听柳大人说，你之前所中的余毒，还有所残留。这药囊，也有清除余毒的功效。总之，是个好东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
姜来说完，便扭头看向别处。可他耳尖实在太红，姜满月轻而易举就读懂了他的害羞。她欣慰地笑着说：“你果然很有天赋。礼物，我收下了，谢谢你。”
姜满月当场就将这药囊挂在了腰间，然后转过了身。
看来，穿越过来，也不都是坏事，姜满月笑得灿烂。可一抬头，就对上了江子怜幽怨的目光。
啧，这是什么眼神？自己不过跟家人说几句话，他怎么一幅被冷落的表情？真是莫名奇妙。
姜满月摇了摇头，便挪开了目光，不再看江子怜。而是打量起，坐在席间喝酒的金裘。
听青鸾说，这人是当今武艺最为高强之人，不知道是何水平？自己若是能与他切磋一二，该有多好。姜满月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盯得久了些，直到金裘忽然扭过头，正对上自己的目光。
“明妃娘娘为何自方才起，就一直盯着臣看？” 金裘目光如炬，好似高空中盘旋的猎鹰。
一石头激起千层浪。果不其然，金裘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姜满月。就连李孤，也下令停了歌舞，静静地看着姜满月，等其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靠！姜满月在心里咒骂一声，然后硬着头皮，站了起来。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她决定大胆开麦！
“我欣赏金将军的武艺，想和您学些防身的本事。”
姜满月神色坦荡，一脸真诚的盯着对面的金裘。全然不顾周遭大臣和姜锦休，诧异的目光。
“我没听错吧，刚刚是明妃在说话吗？她一个病秧子，竟然还要跟金大人学武？”宁婕妤最先笑出了声，此刻正肆无忌惮地嘲讽着姜满月。眼里是不加任何掩饰的质疑和轻蔑。
姜满月嘴角一勾，侧转着身，对着宁婕妤所在的方向，大声回应。
“那边耳背的宁婕妤，你没听错，本宫想跟金将军学武艺，你是有什么意见吗？”
这番话，姜满月说的字字清晰洪亮。除非宁婕妤耳聋，否则绝对能听清。
殿内的气氛瞬间尴尬起来，众大臣和亲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一言不发的李孤，心里慌的直犯嘀咕。
终于，在漫长的沉默过后，金裘发出了一声大笑。
“传闻娘娘性子软，心思却颇为深沉。可金某今日一见，倒觉得娘娘并不像传闻所说，反而有几分洒脱直率。若娘娘不嫌弃，金某愿教娘娘习武。不知殿下，意欲何为？”
姜满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没有随众人一起看向李孤。她猜测，金裘既敢在李孤之前抢先表态，就说明他有把握让皇帝开口同意。自己此刻也没必要再给这年轻的帝王施加压力。
果然，李孤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调整好了姿态。
“既如此，朕怎好拂了金将军和明妃的意。即日起，金将军便是明妃的武学师官，还请金将军倾囊相授。”
众人闻言纷纷长舒一口气，丝竹乐曲再度响起，舞女们又挥动起衣袖。姜满月却有些意兴阑珊，她趁人不注意，悄悄离开了坐席。
金华殿内也有一处小庭院，庭院中央是蜿蜒的木制长廊，姜满月斜靠在长廊廊椅上，望着天发呆。
“为什么选金裘，不选我？”
果然是江子怜的声音，早在他走近之前，姜满月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木檀香味。
“你一直用这么浓的香吗？”姜满月从廊椅上起身，走到江子怜面前。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的武艺不在金裘之下，为什么不选我？你就如此厌恶我吗？”
江子怜清秀俊丽的眉眼，被忧愁浸染，眼角微微泛红。他薄唇微抿，喉结轻动，看起来有些委屈。
“方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不过是见机行事，没有那么多原因。况且...”姜满月往后退了一步，绕着江子怜走了一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而且，光从身形来看，金裘比你能打。”
“......”江子怜气结，一时语塞。
“你们在做什么！？”宁婕妤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她站在庭院入口处，指着姜满月和江子怜，一脸惊诧。
好好好，这宁婕妤就非逮着她不放了，是吧？她只是想找处安静的地方，思考一下人生，怎么就这么难？
姜满月气极反笑，她朝远处的宁婕妤勾了勾手，大声喊道：“喂，你，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