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孤站在廊亭中央,安静地注视着阳光下的姜满月。
她看起来比六年前更加柔和,也更洒脱。李孤知道,自己与姜满月注定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在黑暗中走的久了,总会不自觉地渴望光。
——
六年前的初夏,李孤十五岁,还只是一位寻常皇子,跟随母亲住在宫内废弃的一座偏殿。
“母亲,今日我听宫里的太监们说,父皇过几日会去后山狩猎,届时几位皇子都会陪同,也包括我吗?”
李孤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看着床榻上苍白的女人。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呆愣地坐在原处,眼神空洞,望向窗外。过了一会,才冷着脸问道:
“今日的功课学得如何?”
女人声音嘶哑,嘴角干裂。李孤默默走至桌前,替她倒了杯热茶,小心翼翼走近。
“今日自学了些纵横之术,但仍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明日我偷偷跟去学堂,听听先生如何讲解。母亲,喝口水吧。”
可李孤刚一靠近,方才还平和安静的女人忽然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声嘶力竭起来。
“滚开!谁让你离我这么近的!?快滚开!”
那茶盏被摔撒在地,滚烫的汁水飞溅在李孤脸上,烫出一片红印。
李孤却一如既往地神情冷淡。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茶盏,耐心将其洗净,又重新替女人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抱歉,母亲。近日天气干燥,您多饮水,莫要中暑。”
李孤说完,便朝女人恭敬行礼,转身离开,屋内再次重归死寂。刚一出门,李孤便看到一少女立于槐杨树下,似乎正在等他。
“你就是李孤?”
少女声音清脆,好似三月清泉,此刻正用那双漂亮的杏眼,上下打量着自己。
李孤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继续向前走去。
可那少女却小跑着,径直来到李孤面前。
“我在和你说话呢,李孤。”
李孤安静地回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废弃的行宫,不安全。我送你回正殿。”
今日父皇在正殿召集了几位大臣,商讨几日后的狩猎事宜。这姑娘想来应是朝中大臣之女。
“我不回,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听说你想去狩猎?我可以帮你。”那少女摇了摇脑袋,拒绝了自己的提议。
李孤闻言忍不住发笑,眼前这少女,身形瘦弱,站起来才刚到自己肩膀,看起来毫无心机,单纯的很。不知从何处来的自信,竟要帮他。
“不用了,我送你回去。”
李孤刚伸出手,忽想起母亲方才的反应,心头微颤,就又默默将手缩回。
“可是狩猎场可以练习骑射,像你这个年纪的男生,应该都会想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少女再次诱劝。
属于自己的马?李孤想起了在马背上笑得肆意的皇兄们,一时有些动容。若是自己也精通骑射,父皇会不会因此多来看看他和母亲?
但转念又想起母亲对父皇的厌恶,以及皇兄们嘲讽的目光。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确不愿去狩猎。还请姑娘立即离开。”李孤声音冰冷,毫无温度。
果然那少女没再坚持,听起来有些失望。
“好吧,那今日我就先不打扰你了,若下次你有什么心愿,记得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李孤望着少女消失的背影,不由苦笑。原本就破败萧条的院落,此刻更显荒凉。
——
“皇上?”
姜满月一脸疑惑地望着正盯着自己出神的李孤。
她方才与金裘向皇帝请愿,希望可以每日承时在武场习武,李孤却一直没有回应,这才从院内走向廊亭。
姜满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孤终于回神。刚一抬头,便恰好对上记忆中那双熟悉的明亮眼睛。
李孤不由有些错愕,原本阴冷的表情,也有了细微的松动。一旁的王允小声提醒:
“陛下,明妃娘娘想每日承时,借用武场练武。”
李孤闻言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依旧面容冰冷,声音低沉。
“可,届时朕会送你和金将军一人一匹良驹。”
李孤说完便转身回了殿内,继续主持宴席。
——
姜满月正式开始习武,是在四月的第一天。刚一出门,便碰上了等在殿外,牵着马的王允,王允是李孤身边的人。
“王公公早,这便是陛下送我的马?”
姜满月扫了眼身后那匹黑色的宝马,竟觉得有些眼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
“见过明妃娘娘,这马可是圣上特意为娘娘挑的,花了不少心思呢。”
王允笑得一脸欣慰,活像总裁文里的管家,就差说出那句“我从来没见过皇上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过”了。
姜满月尴尬得笑了笑,接过那马匹,试探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她从没骑过马,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与马匹建立信任。
但看那些武侠剧里的主角,都是先让马匹熟悉自己的气味。想到这,她也试着将手放在了马鼻子下方。
那马竟真十分配合地嗅了嗅她的手腕,可下一秒就又高傲地抬起头,躲开了姜满月的触碰。
姜满月:“......”
得,这马看起来有些傲气在身上。而她姜满月恰好就喜欢有傲气的马!再说了,又没人规定驯马不能用些强硬手段,强扭的瓜虽然不甜,但解渴啊。
想到这里,姜满月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而这笑声传到王允耳朵里,就自动变了一层意思。
“看来明妃娘娘很喜欢陛下送的这份礼物,都高兴得笑出了声!我得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陛下。”
王允对姜满月简单告了别,便匆匆离去。正当姜满月准备牵着马出发时,身后又传来了江子怜轻柔的声音。
“我这堂弟选马的眼光,倒是不错。”
毕竟就连选人,也跟他如出一辙。
江子怜眸子深沉,站在姜满月身后,望着王允离开的方向。
“你怎么来了?”姜满月正围着那匹黑马,爱不释手地摸着一遍又一遍。
江子怜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朝月明宫后院放了个信号。信号刚发出,就见院内闪出一道黑影,随即留下一包衣物,而后迅速消失。
姜满月反应过来,那黑影想来就是江子怜在自己宫里安插的眼线!心情顿时糟糕起来。她面带怒色,语气不善地质问江子怜。
“你还没把暗卫撤走?”
江子怜像是没看见姜满月的怒火,依旧笑得满面春风,眉眼温和。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你看,这是我专门托人为你定做的襟衫和马靴,你练武的时候换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打开,拿出里面精美秀丽的衣服和鞋子,递给姜满月。
姜满月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更觉恼火。索性双手环抱在胸前,直愣愣地站在那,就是不接江子怜递过来的东西,
并非姜满月小题大做。江子怜的这种行为要是放在现代法律社会,起码算个非法监视。
“唉,有的时候真的拿你毫无办法。暗卫我会撤走,但不是现在。等你能与金裘打成平手之时,自然也就不需要我的暗卫来保护。不过在那之前,暗卫必须留下。”
江子怜态度认真,语气坚定,又将那衣服往姜满月怀里塞了塞,继而温柔哄劝道:
“我在这衣服的肩胛、臂弯、腰腿处,都装填了棉花。可以在你练武的时候起缓冲作用,不至于让身体负伤太重。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姜满月见江子怜态度诚恳,又笑得那么温和,自己实在不好继续生气。况且,她也的确需要一套练武装备。
她无奈轻叹,接过衣服和马靴,照着自己身形比对起来,发现竟然完全合身。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码?”姜满月有些吃惊,望向江子怜。
“秘密。”江子怜笑得荡漾,一脸欢欣,就连说话的语调,也不自觉上扬。
其实江子怜是在金华殿庭院内搂住姜满月的那日,趁机偷量了她的腰身。后又在她与金裘近搏时,留心观察了她的鞋底,这才大致记住了尺码。
好在衣服和鞋子都很合身。
江子怜心情大好,连带着看那匹黑马,都顺眼了不少。他翻身一跃,坐上了马背,朝姜满月伸出了手。
“时辰不早了,我骑马送你去武场。”
姜满月惊诧的瞪圆了眼,真诚发问:
“!?这马怎么不踢你?”
江子怜听了竟也不恼,反而笑得从容而宠溺。
“谁知道呢?或许这马跟你一样心软,不舍得踢我。好了好了,快把手给我。”
姜满月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有些犹豫。
“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姑娘,该不会是在害羞吧?”男人笑得妩媚,一双桃花眼里染上玩味。
“害羞你大爷!”
姜满月一把握住那宽大却纤细的手,轻身一跃,也坐上了马背。
清晨薄雾散去,太阳从云层中探头,洒出温暖的柔光。姜满月和江子怜骑着马,一同向武场奔去。
——
另一边的乾阳殿内,王允正弯腰行礼,向李孤复命。
“陛下,宝马已经送到,明妃娘娘看起来很是欢喜。不过老奴有一事不解,国库里奇珍异宝无数,为何偏偏要送一匹黑马呢?”
李孤转过身,看着这位历经两朝的老人,淡淡开口。
“没什么,不过一时兴起。你先下去吧。”
事实上,李孤并非一时兴起。他悄悄在马场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匹与当初姜满月送给自己的那匹有七分相像的宝马。
六年前,李孤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悄悄跟了那姑娘一路,直到看到她被礼部尚书姜锦休找到。
原来是姜大人的女儿。
夕阳下,姜锦休一脸担忧,故作生气,而那少女却毫无惧色,笑得肆意。太阳明明快要落山,可它照在父女二人身上的光,还是刺痛了李孤。
他默默收回视线,有些东西,他本就不该奢求。
后来,他终究没收到父皇邀他一同去狩猎的消息。日子依旧那般无趣且冰冷,只是偶尔李孤会莫名回想,若是当初接受姜家那女郎的帮助,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就在李孤第三次想起姜家女郎的时候,那少女竟真的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她身着男装,梳着马尾,若不是那双依旧炙热明亮的眼眸,李孤也不会一眼认出她。
“李孤,我给你准备了惊喜,跟我来。”
少女说完便伸手,想要拉动自己的衣袖,他下意识躲开,声音冰冷:
“我不认识你,不管你接近我出于何种目的,还请你立即离开。”
这里是废妃寝宫,而他又是父皇最厌弃的皇子,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她与自己来往过密,肯定会给姜家带来麻烦。
更何况...
李孤看了眼面前的少女,尽管身着男装,却仍可见其曼妙身姿,较好面容。
男女有别,就算为了她的清誉,自己也该有所分寸。
思索间,原本就冷淡的神情逐渐变得阴冷。可那少女却全然不觉,竟开始“自报家门”。
“我父亲是姜锦休,当朝文官。我是姜...你可以喊我姜姜,我的朋友都这么喊我。听父亲说,上次的狩猎大会你没去,所以今天我给你带了个特殊的礼物。”
少女说完便从怀中拿出一幅画卷,将其展开。李孤看见,画卷上是一匹黑色马驹,看起来是匹难得的好马。
“这便是你送我的礼物?”这是李孤第一次收到礼物,他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是,又不是。这是我为你挑的马的画像,真正的马匹我让人拴在宫外的马厩里。正准备带你偷偷溜出去看呢。”
少女话还没说完,就拉起了自己的衣袖,此刻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你放心,来的时候我都考察好路线了,绝对不会被发现.那匹马可漂亮了......”
少女不停地劝说着李孤,生怕李孤不愿意随她一同出宫看马匹。
其实,李孤的确想过甩开少女的手。理智告诉他,这将面临巨大的风险。可当李孤看到自己衣袖上那只白嫩的手时,竟然犹豫了。
少女温暖的体温,即使隔着衣袖,也清晰可感。
他忽然舍不得甩开这只手,忽然很想看看那匹马,究竟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