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冒然淋雨的后果便是两人双双病倒。这些日子,姜素素一直在自己院中养病,梁深亦是请了朝假,窝在府中闭门不出。
梁堂倒是时常来给姜素素送东西,带来只字片语,例如少将军今日多吃了一碗饭,晌午后练了会剑之类的琐碎小事。
姜素素放下心来,她知道他有在调整自己,慢慢变好。
过了七日,姜素素赶着梁深上朝的时辰来门口送他。两人有段时间没见,霎时见到,俱是一愣。
姜素素踱步过去,克制自己不去想最后一次相见的狼狈。
看他面色,病应是好了大半。只唇色还有些发白。
“病还没好,跑出来做什么?”梁深看着她,先开口道。
她只穿着件单衣,瘦瘦弱弱的,风一吹,将她曼妙的身形显现出来,梁深眼眸一黯,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为她系紧领口。
姜素素等他系完,这才道:“我昨日夜观天象,今日有雨该当如何?”
梁深几乎是立刻便明白过来,几分无奈扯嘴角,“应当带伞。”
于是京城所有老少百姓皆看到晴空万里下,少将军背着一把油伞打马而过。那伞撑起足有一人多高,是他们街边摊贩常用的撑伞,而少将军仿若不觉一般,嘴角竟还浮现抹笑容,笑容逐渐盛开,比天色还绚烂几分。
众百姓都缓缓摇头,只当少将军到底因为病了一场而烧坏了脑子。
来到皇宫外门,梁深下马。
此时,已来了不少大臣,皆是向他看过来,这当中不乏竹煊与林安。
竹煊看他如此挑了挑眉,似猜到些什么,总似笑非笑看着他。
而林安瞧着他是有些不喜。都说少将军少年老成,在他看来却有诸多不正经。
林安轻轻嗤了声。
眼看着梁深便要入皇宫,梁堂追着过来道:“少将军,少将军!”
梁深回头。
梁堂指了指他身后道:“伞还是给我吧。”
背着在街上走了一圈已经够瞩目的了,难不成还要背着去上朝吗?
梁堂想象不出那画面。
好在梁深也感到有不妥之处,道:“你帮我取下来。”
梁堂帮着他一块,从背后接住伞。
梁深留下一句“好生保管”便离开。
梁堂恍然,什么意思?少将军下朝还要背着这个,也不知小姐是怎么想的,出这么个馊主意,他今日跟在梁深后面都不威风了。
梁深快步走入皇宫,与竹煊擦肩而过,两人皆是眼风不动,仿佛只是路人。
很快,梁深站到武官之列,而竹煊自成一列。
前后武官们瞧见梁深病好来上朝,不免多寒暄几句,梁深一一笑着回应。
日头渐渐升起,没等到圣上传召,接着大太监出来尖着嗓子道:“今日闭朝。”
闭朝?
在梁深印象中,可从来没有过此事发生。竹埗此人对朝事虽不热衷,沉迷于找升仙之法。可是该走的场面还是会走的。
他忌惮文官的笔,百姓们的看法。还盼着能名垂青史。
反常必有妖。
梁深径自去了昶王府。
他骑马比竹煊到得还早些。
等竹煊回来,他已等了约有一刻钟。
竹煊也是猜到他会来此,因此朝服都未换下,便到了书房。
“今日是怎么回事?”梁深单刀直入。
竹煊神情凝重道:“圣上身体有些不好,一个月之内吐了两回血。”
梁深微微讶异,“怎会如此突然?”
竹煊轻哼了声:“不奇怪,凭他炼的那些丹药和做的事,我都觉得能撑到现在他都是高寿了!”
“我一会儿还要进宫去探听探听情况,你那边最近消停些。宫内宫外的暗桩埋得差不多,但还有些机密处,我的手不够长,此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梁深应下。
竹煊看着他,忽而意有所指:“到了明年这时候,一切该尘埃落定了。”
梁深微愣,深色眼眸微微亮起,对来年提前憧憬起来。
——
宣明殿内,竹埗用帕子捂着唇,微微咳着。片刻他将帕子拿开,嫣红的血迹浸湿了帕子。
大太监顾房惊呼,“陛下!”
竹埗将帕子递给他,不以为意道:“慌什么!宣太医过来!”
顾房领命而去。
锦被下,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沉沉闭上双眼。
过了会,人影微动。
顾房没敢掀开床帐,只低低叫道:“陛下。”
竹埗轻嗯了声。
顾房道:“邵太医来了。”
竹埗缓缓睁开双眼,“你退下。”
顾房:“是。”
等殿门紧闭,竹埗再度开口:“你过来。”
邵太医忙弯着腰上前。
竹埗:“再靠近一些。”
邵太医继续向前。
忽地从帐内伸出一只无力干瘦的胳膊,“你为我把脉。”
邵太医忙取了锦帕要盖上。
竹埗道:“就这么把。”
邵太医:“是。”
几分钟后,他的手从竹埗腕上离开。
竹埗撑着身子慢慢坐起,他问:“如何?”
邵太医想了想,忙行礼道:“陛下乃邪气入体,切不可过度操劳。臣开一道调养身子的方子,陛下将养着……”
竹埗:“朕吐血是为何?”
“这……这”
邵太医变得吞吞吐吐。
竹埗有些不耐烦道:“你就说朕还有多少时日?”
邵太医听了,只觉脖颈一凉,他忙跪下,仍旧吞吐不停。
“这……这……”
这那的听得他头晕,竹埗忍着怒气道:“你照实说,朕饶你不死。”
邵太医忙跪下磕头,“邪气入体已久,陛下此病恐药石无医,眼下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三个月……
竹埗闭了闭眼,竟连半年都撑不到。有些事或可尽早打算。
“你退下吧。”
邵太医:“是。”
殿内瞬时寂静。
顾房悄无声息走进来。
竹埗知是他,问:“太子还在添州?”
顾房:“是,添州的水患比起许州更严峻些,因此耽搁的时日更久。”
竹埗:“换个人去,让他回来。”
顾房:“是。那依陛下之见,换谁过去?”
竹埗想了想,选定一个人选,“把林耀派过去。”
若是他机警,等他回来,必有嘉奖等着他。
“是。”顾房接着又起话题,“陛下,昶王殿下来了,在殿外已等了许久。”
竹埗轻哼声,“他倒是来得勤。”
顾房:“殿下是心系陛下,时刻惦念着陛下。”
竹埗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他道:“你服侍我起身。”
顾房未动,规劝道:“陛下,太医说了需卧躺。”
竹埗锐利的眼风扫过来,“你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顾房忙垂首,“不敢。”
竹埗冷哼了声,“你最好是不敢。”
由顾房搀扶着坐于榻上后,竹埗唤了竹煊进来。
竹煊对着竹埗叩首,眼睛并未多瞟一寸。
“煊儿给皇叔请安。”
“起来吧。”竹埗定定看着他一瞬,“你倒是个有心的。”
竹煊:“煊儿受皇叔教导多年,自当为皇叔分忧。如今皇叔病倒,煊儿做不了什么,只能时时跑勤些,日日抄写佛经,只求皇叔健康平安。”
竹埗:“煊儿不必如此多礼,你父亲早逝,照顾你是朕的本分。”
“话虽如此,煊儿永远感念皇叔恩德。”
“有你辅佐太子,我就算日后去了也该放心。”竹埗慢悠悠说着,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竹煊的表情。
见他纹风未动,不免心底嗤笑。
“只我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他刻意再此停顿,竹煊果然跟上。
“皇叔何事放心不下,煊儿若能帮得上忙,定当竭尽全力。”
竹埗见鱼儿上钩便叹了口气,接下去道:“还不是永乐的婚事,朕只得这一个女儿,千娇万宠着长大。朕允她自己择婿,可到现在都没个音信。”
“我京中多世家大族,那么多好儿郎,可她偏偏一头扎在梁深那小子身上。”他眼里眸色虽黯淡,却沉沉打量着竹煊。
竹煊深知他在试探,只得极力克制着自己,未有一丝情绪松动。
竹埗又道:“我想着只这一个女儿,娇宠便宠着,她要什么,做父亲的便只管尽力为她寻来。”
听到这里,竹煊的心越来越沉。
“来人,传朕旨意,给少将军与永乐公主赐婚,让钦天鉴在下月选个良辰吉日,令两人即刻完婚。”
顾房应了,便要往外走去传旨。
“不妥!”
竹煊终是出声,他明知自己该保持静默,可身为两人的兄长,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皇叔在宫中有所不知,少将军已经定亲了。”
“噢?”竹埗状似十分感兴趣问:“是哪家的小姐?”
竹煊:“是原扬州知府姜致远的女儿。”
姜致远?
竹煊不提还好,提到他,竹埗便想到他曾拒婚之事。
而此前梁深也拒过一次婚,那时竹埗因顾忌倭寇未除,留了梁深一命,可如今……
“你是在暗示我他会拒婚?也是,他都拒了一回,也不怕第二回!可朕也不是吃素的,他不是定亲吗?又没娶亲,这旨朕还非下不可!”
竹埗暴怒,当下又吐了好些血,太医院太医倾巢而出,竹煊只得在宫里守着。
他让顾房立即去宣旨,竹煊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暗地里唤来自己小厮,想去报信,却又想到,竹埗当着他的面,故意说梁深的事,明显是知道了些什么。
说不定还会派人看着他。他若此时去报信,不正好是不打自招,间接承认了他与梁深来往密切。
不行,此时唯有按兵不动。
城郊山林里,一伙黑衣人在此安营扎寨。
忽地一阵风而过,一暗卫出现。
“殿下,圣上让您回京。”
今日才让回,那他少说得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出现在京城。
竹埗生性多疑,自留在京城的探子来信说竹埗吐血,竹郅便计划着回京。竹埗生病,他不在京中,身边还有个竹煊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早做打算。
竹郅自秘密从添州赶回来,如今在这片山林中落脚,已有十天。这十天,每日都有消息从宫中传出来,竹郅皆是一耳听过。
直到暗卫道:“圣上今日给永乐公主与少将军赐了婚!”
竹郅蓦然睁开眼睛。
暗卫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但不知昶王说了些什么,惹得圣上大怒,当即不顾身体,也让顾太监忙去梁府宣旨!”
昶王能说什么,竹郅猜得到。
他八成提到了姜致远的名字。姜致远当年拒婚,梁深早前抗过一回旨,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父皇怎能不动气。
只是父皇为何执着于给永乐和梁深赐婚。
竹郅眉头紧锁,“再去打探!”
暗卫:“是!”
皇帝一病不起,京城中暗流涌动。
顾房来的时候,梁深正与姜素素在讨论眼下局势。一听竹埗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过来,两人皆是一惊。
梁深嘱咐姜素素道:“你别出面。”
姜素素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戴上面纱往门外走。
她藏在廊柱后,刚好能看清院中情形。
梁深一人而来,身后跟着梁堂与管家。
大太监顾房昂首挺立,此刻他代表的是圣上。
“少将军梁深听旨。”
梁深忙跪下。
梁堂与管家跟着跪下。
顾房拿出圣旨,宣读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少将军梁深年少有为,宠辱不惊,恐大将之才,永乐公主蕙质兰心,贤淑良徳。今于二人赐婚,往两人永结同心,夫妻恩爱。钦此!”
梁深紧紧拧着眉,这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已与陛下说清楚,陛下怎会又给他与公主赐婚。
而这次还是这般急匆匆的直接下旨。
顾房笑眯眯道:“少将军,你还不接旨?”
梁深仰头道:“公公,是不是搞错了!我已经定亲了!”
“定亲又不是娶亲,这是陛下的原话!”顾房接着道:“此等皇恩圣宠,旁人想要还不得呢,少将军还是早日退了那门亲吧。”
“公公,可是!”
顾房直接打断道:“咱家只管传旨,少将军你还不来接旨?”
这旨他如何接得!
梁深沉着声道:“公公请回吧,这旨恕梁深不能接。”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顾房顾不上许多,走到梁深面前,不顾他的推脱硬塞在他怀里。
“婚期已择钦天监看过,就定在下月初十。少将军还是早些准备迎娶公主吧!”说完后顾房扭头就走。
梁深捧着圣旨慢慢起身。
转头看到了姜素素,他眼中刺痛。忙将圣旨扔给梁堂。
他扔得急,失了准头,眼看圣旨便要掉落到地上。
梁堂忙飞奔过去接。
好险好险,这可是圣旨啊!少将军当这是什么没人要的烂白菜么。
姜素素也看到了梁深,她脑袋发沉,慌忙想要逃走,可梁深比她更快,拦住她的去路。
“我不知道,圣上没有同我说要赐婚,先前我已拒绝一次,我以为他不会再提,可谁知……”
“婚期就在下月,眼下不过还有二十多天。”
梁深急急解释着,“我真不知道!我心里只你一人,我若是知道,断不会答应……”
姜素素让自己始终高抬着头,忍住不去看他,“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我们没有缘分罢了!”
二十多天如何成事,满盘谋划皆输。
“不会的!”梁深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相信自己,“这旨我能抗一次,便能抗第二次,我现在就进宫,你等我!”
“梁深!”
姜素素伸手去抓他,他已如一阵风一般急蹿出门。
她忙命梁堂紧跟着他,可心里已荒得像一片沙漠,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