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凤添宫。
殿内拉起了长长的纱帐,将赶来的皇上和太监拦在门外。太后也被惊动,时不时派人来打听消息。
宫女们面色焦急,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很快变成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稳婆一边揉按肚子,一边擦血鼓劲,数着拍子让产妇用力;太医守在殿外,定心汤一碗一碗熬出来,再一碗一碗送进去。
这是皇室第一个孩子,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可眼看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严贵妃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个宫殿。
皇帝急了。他随手拉过一个小宫女,质问道:“什么情况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小宫女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应道:“回……回皇上,稳婆说孩子太大了,可能……可能会难产。”
“荒谬!”皇上一把甩开宫女,三两步跨到太医面前,厉声道:“为什么会难产?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众太医早已哗啦啦跪成一片,颤抖着回禀道:“娘娘先前补得太过,所以、所以……”
“朕不要听解释!如果贵妃跟皇子有什么差错,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臣、臣等遵旨。”太医们互相对视一眼,在彼此惨白的脸上看到了绝望。
太医院院首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那只决定众人命运的笔,开始调整药方。
这一味狠药下去,是生是死,就听天由命了。
栖梧宫。
不同于凤添宫的紧张,此时的栖梧宫悄无声息。
宫女们早早都被支开,只留淑妃独自坐在殿中,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没过一会儿,翡翠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娘娘。”翡翠面有忧色,迟疑道:“真的要喝吗?”
淑妃抬头,平静地看向那碗汤药:“你以为,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翡翠嘴唇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沉默着将碗递了过去。
淑妃接过,将汤药一饮而尽,随后将早已备好的草木灰倒进碗中,消弭汤药的痕迹。
做完这些,她才将碗交给翡翠,叮嘱道:“回去吧,别被任何人看到。”翡翠叹了口气,悄然退下。
殿中只剩淑妃一个人。
她轻闭双眼,双手抚在小腹上。预料中的疼痛开始传来,腹中小孩像是有所察觉,不安地躁动起来。
淑妃的脸上开始冒出冷汗。她咬牙忍着,直到感觉身下一股热流,这才泄力瘫倒在地,痛苦的□□趁机从齿间渗出。
值夜的宫女听到响动,立刻进殿来看,待看清淑妃身下的一片狼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淑妃娘娘临盆了!”
这声惊呼犹如平地炸雷,震得整个皇宫都颤了一颤——同时有两位皇妃要生,史无前例、前所未有!
皇宫瞬间躁乱了起来。
皇上亲自下旨,将一半太医挪到栖梧宫外候命。
宫女们马不停蹄,烧水、熬汤、洗布、换盆,流水线一般来回穿梭。
有大臣消息灵通,早已换好朝服,焦急地等在午门外。
所有人默不作声,却又同时心照不宣——这是一场押上了未来的比赛,比的是时间,比的是速度,比的是运气和胆量!
皇后不能生育,今夜谁先生下皇子,谁便能荣享后半生荣华富贵!
噔噔的打更声传来。已经三更,两座宫殿却都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严贵妃的胎儿太大,血流了一盆又一盆,却还是卡着出不来。严贵妃脸色惨白,长时间的疼痛让她耗尽力气。
稳婆在旁焦急地提醒,“贵妃娘娘再鼓鼓劲,若是再出不来,怕是皇子要有危险啊!”
严贵妃的脸色骤然变了。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是以后要继承大统的人,决不能出事!
她咬紧牙关,深呼吸几口,再次发力推挤,誓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与此同时,淑妃弓着腿,整个人都因剧烈的疼痛颤抖起来。
这个孩子尚未足月,是被她用药逼出来的,所以格外的痛。
淑妃用力掐着指尖,手心都被掐出了血。她咬着牙,强烈的痛苦让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脑海像走马灯似的,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往受过的种种屈辱。画面不断切换,最后竟定格在了那尊纯金菩萨上。
她强撑着仅存的意识,心中不断发愿:求菩萨保佑我们母子平安!愿折寿十年偿还!
淑妃紧紧咬住牙齿,用尽最后的力气,拼死往外用力一推!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整个黑夜。
仅仅一眨眼的时间,又是一声啼哭,昭示着今夜这场战役的收关。
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直候在午门外的官员个个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着消息。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所有人立刻围了上去,着急地问道:“谁先生?”
太监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气息,这才兴奋地应道:
“是淑妃娘娘!”
*
沈知锦是被一道响雷惊醒的。
她坐在窗前,看着变幻莫测的天色,心里莫名觉得忐忑。
从今天入夜起,她就一直有些不安。说不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还是因为李公公留给她的那句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是死地,怎样才能后生?
沈知锦再睡不着,索性披上外套,起身去院中等消息。她花大价钱在黑巷订了消息,一有动静就会有人立刻捎给她。
直觉告诉她,也许今夜,就是决定一切的时候。
她仰头看天,丝丝点点的雨滴开始落下,滴在脸上仿佛眼泪。
她突然想起了陆子羡。想起他血一般通红的双眼。
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突然知道父亲死讯的时候,全家被打入大牢的时候,在监狱里浑身是伤的时候。他都没有流过泪。
可此时的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也许他未来会拥有无尽的权势地位,拥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可他永远不会再拥有流泪的权力,永远不会再拥有示弱的机会。
墙角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沈知锦瞬间回神,快步走了过去。
一封滴着墨汁的信正躺在角落。
沈知锦快速打开信,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惊愕得呆愣在地。
后宫一夜添了两位皇子。淑妃险险快了一瞬,生下了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孩子——皇长子。
沈知锦点燃火折,将信迅速烧掉,脑海里却盘旋着无数个问题——
是巧合吗?明明相差两月,却在同一夜生产。
是运气吗?明明晚了两月,却在最后一刻赶在前面。
沈知锦模模糊糊有些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可细想起来,却又觉得眼前一片迷雾,摸不清计谋和真相。
可无论如何,今夜都已经成为重要的变局之点。
也许很快,她就会看到机会的出现。
*
刑部大牢。
陆子羡靠在墙边,盯着那扇小窗。窗外的天色乌黑沉沉,时不时有几声惊雷划过,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他一动不动,脑海里反复盘旋三个字:上辈子。
他从来不信什么轮回转世,从来不信什么命运天定,可当沈知锦说出“上辈子”三个字时,他却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样。他只知道,从父亲出事的那一天起,陆子羡以前的人生,便戛然而止了。
回想起来,他长这么大,好像还从来没有和父亲好好聊过。
他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喜欢上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白身。父亲花光了所有身家去提亲,却被人赶了出来。
就像话本里经常写的那样,大户人家的女儿和家境贫寒的穷小子,要想在一起,总要遭到很多很多的阻碍。
母亲家里反对,父亲便在雪地里跪着。母亲被关了一天一夜,父亲便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
等到母亲终于以死相逼,推开家门要将他迎进去时,父亲却拒绝了。
父亲说,他不走,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他的决心;他不进,却是为了不让流言肆意生长。
父亲让母亲等他。他说他一定会考取功名,正大光明、风风光光地让她做陆夫人。
这样想来,父亲一直都是个固执的人。固执到明知此行有诈,却依然要去赴任;固执到明知李延难倒,却依然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就像父亲一贯抱持的信念——如果觉得朝廷无度,那就去改变它;觉得官僚僵化,那就去激活它;觉得民众可怜,那就去拯救它。虽然星星之火,却仍足以燎原。
想到这里,陆子羡自嘲地笑了笑。
他到底不是父亲。做不到父亲那样宏伟和牺牲。
他厌恶这个朝廷的荒诞无度,厌恶那些官僚的虚与委蛇,更厌恶那些明明身居高位,却从来只知敲髓吸骨、抽筋剥皮的皇亲国戚。
他不想替这样的朝廷卖命。或者说,这样的朝廷——早就不该存在了。
监狱里突然躁动起来。
几个狱卒聚在一起,窸窸窣窣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咱们这儿估计要有大动作了!”
“啥意思,上头又有新旨意了?”
“两位娘娘同时生了皇子!这么大的喜事,皇上一高兴,保不准就大赦天下了!”
狱卒的声音压得很低,陆子羡却听得真真切切。
宫里只有淑妃和皇贵妃严氏有孕,狱卒说的两位娘娘,应该就是他们两个。
可算算时间,淑妃的孩子离足月还有两个多月,远不到正常生产的时间。
这样大的变数,要么是淑妃受了巨大刺激,要么是有人刻意安排。
而沈知锦刚巧找过她。
窗外一道惊雷闪过。陆子羡隐在黑暗里的脸被瞬间照亮。他的眼神凛冽,仿佛即将出鞘的利刃,刺破乌沉沉的黑夜。
沈知锦,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