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俸(2)
姜雨闲跌跌撞撞回到家,刚一进家门,管家立刻围了上来。
姜时平职位不高,薪水本就不多,加上他向来清廉,姜家一向不算富裕。这次事件后,姜家先是被没收了好大一笔银子,紧接着又被折了半年俸禄,简直是雪上加霜。
管家曾经抱着苏木去过街上,先后问了很多店铺,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这个时候,姜雨闲自告奋勇接过了换钱的重任,亲自上街售卖苏木。
要说姜雨闲确实有些本事,真让她找到了愿意收购的店铺。她把这家店铺当成了救命稻草,不断找他收购换钱,于是就发生了先前那一幕。
管家打量了姜雨闲一眼,原本期待的心情立刻就凉了半截。姜雨闲擦了擦脸上的灰,怒气冲冲道:“我爹呢?”
管家脸上是掩不住的沮丧,无力道:“老爷在书房写折子呢。”
“又写?”姜雨闲气不打一处来,直冲进书房怒吼道:“爹,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写折子!”
姜时平思路被打断,皱眉放下笔,道:“我是吏科给事中,皇上交给我的任务就是谏言献策,我不写奏折写什么?”
“奏折奏折,你就知道你的奏折!”姜雨闲气红了脸:“家里都没钱吃饭了,奏折能换银子吗!”
“闲儿。”姜时平眉头紧皱,却按耐着脾气同她讲道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若不是国库吃紧,朝廷又怎会想出苏木折俸的办法?你我既然吃着皇粮,就该替皇上着想,待熬过了这段时间,想必一切都会好的。”
“爹,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姜雨闲拽住他的衣服,又气又急:“这哪是国库吃紧,分明就是有人对你不满,故意折腾你的!”
“荒唐!”姜时平一把甩开袖子,厉声道:“我从小就教育你要吃苦耐劳,如今却连这一点苦都不能吃了?”
“这一点苦?”姜雨闲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你知道我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我吗?为了把你那些没用的烂木头换成钱,我到处求人,到处想办法,到处被人赶出来!”
姜雨闲说得太急,整个人气喘吁吁,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娘离开以后,我吃的苦还少吗?小时候被沈知锦看不起,长大了被外面那些人看不起!我还要吃多少苦才够!”
姜时平沉默半晌,想伸手去安慰她,却被姜雨闲躲开了。姜时平叹了口气,道:“闲儿,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易,你再忍一忍,等熬过这半年时间,俸禄正常发放,日子就会好起来了。”
“爹。”姜雨闲扯着他的衣角,哀求道:“不用等那么久的,我听人说了,只要爹愿意指证沈府,说那封奏折是沈府逼你写的,就不用再过这种苦日子了。只要一句话,爹一句话就可以…….”
“愚昧至极!”姜时平听到这话,怒不可遏道:“那封奏折是我自己要写,和沈府有什么关系!是谁教你说这种话的?以后不许再说!”
“爹!”
“我姜时平一辈子清清白白,绝不可能靠污蔑别人获取利益!”姜时平甩开袖子,义正言辞道:“苏木我自己去换,我就不信,我们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
说罢,姜时平大踏步走出了家门。整个姜家,只剩下姜雨闲大声啼哭,和管家唉声叹气的声音。
*
今日一大早,沈知锦就去了趟书坊。
书坊传来消息,说找到了几篇很有价值的文章,但不知道作者是谁,不确定要不要纳入。
沈知锦去看了,文章确实写的很好,只是有些措辞略显幼稚,可以适当优化。她拓了两篇下来,决定回家好好研究一下。
路过街角的时候,一家药铺围了不少人,人群叽叽喳喳,像是在争论什么。沈知锦不打算凑热闹,只匆匆瞥了一眼。
“这苏木是朝廷给的,怎么可能换不了钱?”
苏木?沈知锦脚步一顿,迅速转身看去。
果然是姜时平。
沈知锦扫了一眼,见姜时平手里拿着个包袱,里面摊着一捆苏木,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
姜时平是个书呆子,平日很少关心柴米油盐的事,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朝廷给的苏木,会换不回粮食、换不回银子。
沈知锦叹了口气,正想过去解围,人群里突然有人哈哈大笑了几声。沈知锦抬眼看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严归?
严归扬着扇子,笑嘻嘻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姜大人今天怎么有心情逛街,不写你的折子了?”说罢又低头看了看那些苏木,一脸恍然大悟道:“姜大人是来换银子的?早说嘛!来人,拿银子来!”
身边的小厮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在姜时平眼前晃了晃:“姜大人收好咯,这可是我们严公子的恩赐!”
姜时平阴沉着脸向后退了两步,一拱手道:“严大人客气,下官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说着抬步要走,小厮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严归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道:“姜大人如此有骨气,倒不知家中可还有米下锅?”
“不劳严大人操心。”
“我也是关心嘛。”严归说着,慢悠悠晃到他身后:“敢问姜大人,苏木的味道如何?”
姜时平冷着声音道:“苏木乃是国库之物,自是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严归笑了起来:“真不愧是姜大人,果然慧眼识珠。”
“这苏木在仓库里放了太久,下人嫌它占地方,本来还打算拿去扔了,幸亏被我发现。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姜大人有这个眼光,因此我就顺水推舟,奏请皇上将它折给姜大人了。如今看来,真是一举两得啊。”
姜世平听到这话,眉头皱了起来,转身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严归身边的小厮哼了一声,大声道:“意思就是,这些苏木是我们严府不要的垃圾!姜大人还拿着当宝贝呢!”
“严归!你简直胆大包天!”姜时平怒不可遏,斥责道:“本官乃朝廷命官,俸禄当由朝廷财政支出,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居然敢插手官员俸禄!”
“怎么,姜大人又要写折子参我?”严归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笑道:“姜大人想参,不如从严家祖宗开始,一个个慢慢参。”
姜时平听到这话,脸色难看了几分。
严归这话说的也不算错。严家祖上乃商贾世家,本国建国至今,曾经遭遇过几次巨大的天灾,严家每次都身先士卒,捐赠大笔银子用于救灾。朝廷感念严家的恩惠,赏了一个世袭官职,严家自此开始走上官途。
到了严用这一代,严用饱读诗书,尤其写得一手好文章,因此颇受皇上赏识。严用又惯于钻营人心,时常哄得皇上心花怒放,终于一步步走上了首辅的位置。
姜时平若想以此参严归,严归完全可以推说这是他尊崇祖德,捐献给朝廷的。他又没有严家父子贪污受贿的直接证据,根本不痛不痒。
姜时平没再说话,只冷冰冰地瞪了严归一眼,甩开小厮的手就要走。严归却不依不饶,冷笑了一声道:“姜大人真有骨气,只是可惜,你女儿跟你一点不像呢。”
姜时平的脚步一顿。
“你见过闲儿?”
“岂止见过。”严归慢悠悠走上前,微俯下身,轻声道:“你女儿全身细腻光洁,没有一点瑕疵,简直令人回味无穷……”
“严归!”姜时平瞪大眼睛,浑身汗毛倒竖,抬手就要扇耳光,被小厮一把摁住。
严归却尚不满足,舔了舔嘴唇,一字一句道:“姜大人不必动怒,是你女儿自己找上门,跪在地上求我的,衣服也是她一件一件自己脱的。你若不信,随便上严府抓两个下人问问就是。”
”严归!你个畜生!”
沈知锦站得远,听不太清两人对话,此时见姜时平脸色发青,浑身抖得厉害,心里暗道不好,抬脚便想过去,冷不丁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沈知锦转头一看,表情瞬间凝在脸上。
“别去。”许景彦压低了声音,匆匆道:“严家想对付你,最近你多小心。”
沈知锦敏锐地捕捉到话中的漏洞,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许景彦抿了抿唇,正想解释,那边严归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许大人,送姜大人回府吧。”
许景彦的脸色瞬间黑了。沈知锦听到这话,感觉浑身血都停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你跟严归,是一伙的?”
“我不是……锦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许景彦慌忙想解释,却被一把甩开手。
“许景彦,你知不知道严归是什么人?”沈知锦道:“我一向认为,抛开你我私事不讲,你至少是个好官,是个愿意为民请命的好官。可是你怎么会,居然跟严归,混在一起?”
“许大人?”大概是没听到回应,那边严归又喊道:“尽快送姜大人回府吧,我爹还等我们吃饭呢。”
沈知锦看着许景彦,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上一世,虽然许景彦辜负了她,可不得不承认,许景彦确实是有能力的,为百姓做成了许多大事,还扳倒了严用这棵参天大树。所以她虽然恨过许景彦,却也只是因为曾经的儿女情长,没有质疑过他的人品和能力。
可如今,他却跟严归混在一起了?
沈知锦克制着心里翻涌的怒意,转身快步离开。许景彦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姜时平身边。
“姜大人,请吧。”
姜时平被一众小厮按住双手,盯着许景彦,突然“啐”了一口。
许景彦低着头,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朝小厮一挥手,一众小厮便押着姜时平招摇过街,向姜府走去。
姜时平历来以清官自居,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几次想要挣脱都被狠狠摁住,甚至有小厮扯下他的衣袍一角,用力塞进了他嘴里。
许景彦心里想着沈知锦,根本没心思在乎姜时平。等过了拐角,严归看不见了,他向小厮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向沈知锦的方向追去。
沈知锦快步走着,奈何许景彦人高腿长,很快就看到了沈知锦的背影,眼看就要追上来。幸好沈府就在前面,情急之下沈知锦一跃而起,一个翻身越进了墙。
许景彦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可哪里还能见到沈知锦的影子?他呆在原地,感觉到严府的人跟了上来,这才不甘地离开。
沈知锦伏在墙上,等外面终于没了动静,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正想转身,身后突然传来凉凉的声音:
“大白天闯进我的院子,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