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不故(2)
“别动!”
明晃晃的尖刀架在脖子上,许景彦只微皱了下眉,没有其余动作。
“把钱交出来,不要你的命。”蒙面人压低了声音,贴近许景彦道:“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许景彦听到这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平静地像在聊家常:“钱在床边的柜子里,一百两银票,二十两银子。”
那蒙面人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如此配合,随后冷哼了一声,架着许景彦走到床边迅速翻开柜子,果然找到了银票和银子。
“算你识相。”那蒙面人正想伸手拿钱,许景彦忽然悠悠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青蓝教,竟也是鸡鸣狗盗之徒。”
蒙面人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许景彦:“你怎么知道我是哪里的!”
许景彦没有应话,淡淡看向门外一个斜靠在墙上的阴影:“光明正大抢劫京官,你就不怕惹来大麻烦?”
那阴影嗤笑了一声,晃悠悠走了出来:“不愧是许监军,果然名不虚传。”
“若我没猜错,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青蓝教主吧,倒比想象中年轻。”许景彦打量了他一眼,淡淡笑道:“现在离开,还不会有人发现。”
“哦?”韩不故也笑了起来:“你不报官抓我们?反而要放我们走?”
“你们也并没有想害我性命,不是么?”许景彦神色淡然:“都是为了活着而已,并没有对错。”
韩不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有点意思。”随后朝蒙面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撤退。
蒙面人会意,伸手将银票和银子揣进怀里,正想转身离开,目光扫到什么,忽然“咦”了一声。
许景彦眉头微皱,脸色忽然一变。
“这是什么?”蒙面人拿起一个放在银票底下的精致木匣,好奇地想打开看看,身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把它放下。”许景彦身形不动,眼神却冷起来:“别的你们都可以拿走,唯独这个不行。”
“哦?”那蒙面人偏不信邪,将那匣子在手中掂了踮,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晃了晃。
许景彦脸色沉了沉,毫不客气地伸手道:“把它给我,你们就可以走。”
“嘿,那我还偏就不给了。”蒙面人扯了扯嘴角,故意将拿匣子拿高,在许景彦面前摇了摇:“我是来抢劫的,当然要拿值钱的东西了。”
许景彦看向韩不故,见韩不故并未阻止蒙面人的动作,眼神凌厉起来。他没再多说,身形猛然一动,劈手就要去抢。那蒙面人没料到许景彦会突然暴起,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一闪,让许景彦扑了个空。
许景彦又迅速转身来抢,一脚踹在蒙面人膝盖窝,趁他吃痛半蹲的功夫,手刀狠狠砸在蒙面人脖子上,压抑着怒气道:“我说了,这个不行。”
那蒙面人疼得龇牙咧嘴,手里却还拿着那匣子不肯放,见抢夺不过,索性将东西往半空一抛。
许景彦脸色猛然一变,竟不顾手底下的蒙面人,整个人往半空跃起,试图去抢那个匣子。蒙面人趁机抬脚,报复似地向许景彦的腰间揣去,许景彦却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只紧紧盯着那个匣子。
那匣子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眼看就要砸落在地,许景彦猛然用力去够。与此同时,蒙面人阴沉着脸,用力向许景彦腰间揣去,眼看就要将他踹倒。
“铛”一声脆响,许景彦和蒙面人同时摔落在地。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那木匣子重重砸落在地。
蒙面人瞪大了眼睛看向那木匣,只见木匣被砸裂两半,里面的东西颤了颤,骨碌碌滚了出来——
竟是一幅装帧精致的女子小像。
许景彦的目光却并不在匣子上。
他死死盯着窗外,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窗外,沈知锦正站在树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轻向他看来。
*
沈知锦没料到今夜竟会有如此多的变数,更没料到会亲眼见到韩不故杀人。
她以为韩不故拿了钱就能走;
她以为韩不故会拿着钱先走;
她以为韩不故会放弃钱就走。
可她以为的,全都只是她以为。
当她看到韩不故的刀子慢慢划过男主人脖颈时,她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地。那个时刻,她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韩不故是青蓝教的掌舵,是被朝廷定性的反贼,是叛民。
她抓着手中的短刀,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她该出去救人。可不知为何,脚上却像灌了铅一般,根本挪不开步子。
真的都是韩不故的错吗?
他身后有那么多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都眼巴巴地指望他能让大家活下去。
可韩不故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拿了钱就想撤,一个关键时刻让搭档先走,一个相信男主人会放他生路的人而已。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男主人突遭飞来横祸,又有什么错?
沈知锦第一次感觉到迷茫,第一次感觉到分裂,第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要报官把韩不故抓起来吗?要眼睁睁看着男主人去死吗?
她感觉自己就像被人往两个方向拉扯,一边怒斥着她的见死不救,一边痛诉着韩不故背负的责任。
她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就像要被撕成两半。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刚上战场的时候,也曾这样迷茫过:她对面是敌人,可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家人、有亲友、有故事的活生生的人。
那些人血肉横飞的时候,她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伤?
沈知锦整个人微微颤抖,甚至就要支撑不住,从树上跌落下去。
一双手忽然有力地扶住了她。
“不要看。”
她嗫嚅着唇,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有人死了。”
“我知道。”
“有人在我面前死了。”
“我知道。”
“可他本来不用死。”
“他不死,便会有其他人要死。”
“可如果我早点出手……”
“沈知锦。”陆子羡的声音沉而有力:“不要肩负不该属于你的责任。”
“可是……”
“他们是敌人,注定要一死一生,别无他法。”
“……敌人?”
“是。”陆子羡顿了一下,“但他们不该成为敌人。”
沈知锦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满是迷茫和无措。
“那,他们还有办法吗?”
“有。”陆子羡的语气坚定而踏实,“就看你如何选择。”
“……选择什么?”
“选择继续懊悔,还是去寻找出路。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来这里。”
沈知锦的脑袋忽然“嗡”地一声,一丝清明的意识灌入脑海。
是啊,她来这里的初衷,不就是解决这里的困境吗?她为了救哥哥而来,而要救哥哥,就必须阻止淳县的灾难。
沈知锦看着陆子羡的眼睛,就像看到了黑暗中唯一的烛火。渐渐地,她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慌张、那么迷茫无措了,就像迷途的航船找到了深夜的灯塔,虽然只有星星点点,但足以照亮她前进的方向。
陆子羡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神色渐渐坚定起来,嘴角扬了一扬:
“果然,我认识的沈知锦,可不是会轻易被打倒的人。”
沈知锦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些许心情,转头想去看院内发生了什么,却被陆子羡捂住了眼睛。
“没必要。”陆子羡道:“知道该做什么就行,不必刻意给自己添堵。”
沈知锦抿了抿唇,点头道:“那他们呢?被抓了吗?”
“没有。”陆子羡摇头道:“走了。你要继续跟吗?”
沈知锦抬起头,有些出神地看向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她的眼睛里,将四周的阴云驱散,渐渐露出本来的皎洁光芒来。
“要。”沈知锦重新看向陆子羡,眼神里却没有了刚才的慌张。“你说得对,我们该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行。”陆子羡扬唇一笑,“我陪你一起。”
*
许景彦盯着窗外的身影,恍惚间竟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魂牵梦萦的人,竟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出手救了自己。
他微颤着身子,伸手想去够沈知锦的影子。沈知锦却只是摇了摇头,向他做了个口型。
许景彦认得出来,那意思是——别,多,想。
许景彦的心沉了下去。他目光慢慢转移,看向沈知锦的身后。果然,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察觉到他的眼神,陆子羡也淡淡看了过去,只扫了他一瞬,便又重新看向沈知锦。
他眼里只有沈知锦。
许景彦收回目光,撑着地面站起,弯腰捡起那幅小像。那小像明显有些旧了,因为刚刚的重创,两侧的装裱磕破了些许。许景彦小心地吹掉上面的灰尘,仔细将它收回怀里。
窗外的沈知锦看到这一场面,眉头微皱,却最终没说什么。
一直倚在墙边的韩不故看了看许景彦,又看了看沈知锦和陆子羡,突然勾起了一抹笑。
他早就发现沈知锦和陆子羡的存在了。
他之所以没有出手阻止自己的搭档,是想知道,窗外两人究竟会不会出手。
如今看来,这三人的关系,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
韩不故笑了一声,懒懒地抬手一挥,那蒙面人立刻溜了出来。蒙面人知道自己又惹了祸,没敢再生事,乖乖地跟着韩不故回去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留下屋内的许景彦,和屋外的两个身影。
窗外树叶微动,许景彦捂着胸口的发簪,沉默了片刻,突然道:
“我和她在一起过。”
一阵微风拂过,窗外没有任何回音,但许景彦知道,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他静静地坐下,仰头看向天上那轮似乎永远不会变的月亮。
要是这世间的一切,都像这轮月亮一样,永远不会变,就好了。
他看了良久,终于吹灭了烛灯,黑暗里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粉色身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