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不故(3)
沈知锦回到庙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陆陆续续有人起来,见他们从外面回来,只瞟了眼他们空空的手,便见怪不怪地走开了。
韩不故半靠在庙门外,垂着头闭目养神。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夜行衣换成了常服,旁边还摊着今夜的收获。蒙面人不知去向,另一个壮汉走过来,沉默地扛过那一袋沾着血的银子,又放了一碗熬好的汤药在他身边,便去后院安排了。
沈知锦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夜看到的画面,他复杂又自嘲的那一笑,让沈知锦心里五味杂陈。
这里的人显然对今夜之事习以为常,甚至对那银子上沾的血也视而不见。可他们越是漠然,沈知锦就越觉得心惊。
不知道过去有多少次,韩不故都是这样死里逃生,都是这样想尽办法,给这里的人谋一条生路。
明明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可对这些人来说,却如此普通,如此寻常,如此司空见惯。
“韩不故……”沈知锦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问道:“你……还好吗?”
韩不故没睁眼,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你问的哪方面?杀人,抢钱,还是造反?”
“你不是那样的人。”沈知锦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别听那些流言蜚语,至少在我看来你不坏。”
“在你看来?”韩不故睁开眼,有些戏谑地打量了她一眼:“跟了一晚上,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大小姐,你的观察能力很有问题啊。”
沈知锦愣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话中的关键词,这才反应过来:“你一直都知道我们跟着你?”
“这很难么?”韩不故嗤笑了一声:“你们动静那么大,想不发现都难。”
沈知锦有一瞬间的无语。她一直觉得,韩不故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对他们如此,对许景彦也是如此。
再怎么说,她跟陆子羡也是学过功夫的人,她自问他们已经掩藏得相当好了,可还是被韩不故发现得彻彻底底;他此前没见过许景彦,可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便知道了许景彦的身份和弱点。
这个人,真的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吗?
“说说吧,你们发现了什么。”韩不故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脸,语气懒懒的:“说得好的话,我就不追究了。”
沈知锦皱眉,有些不解道:“你想追究什么?”
“你说呢。”韩不故嘴角勾起一抹笑,慢慢道:“追究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知锦顿了顿,没想到他说得如此坦诚。她抿了抿唇,这才道:“你放心,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想害人。”
“救人?你们还是管好自己吧。”韩不故语气很有些不屑。
沈知锦感觉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不满地抿了下唇,转身就要离开。韩不故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给你个忠告,堤坝修不好了,不想死的话,离这里远点。”
堤坝?沈知锦脑子里嗡的一声,忽然明白自己一直隐隐察觉的不适感来自哪里了。
今年雨水格外多,发大水的概率也比往年要大得多。如今堤坝已被冲毁,要是再遇上一场大雨,没有任何阻拦的大水,只会让淳县变成人间地狱!
上一世,淳县恐怕就是因为这样才损失惨重,她哥哥恐怕也是因此,才紧急过来支援。
如果这样说的话……
过不久,淳县就将迎来一场大灾,一场足以灭顶的巨大洪灾。
沈知锦的脸色倏然黑了。她想起韩不故的话,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怎么知道堤坝修不好了?”
韩不故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因祸得福,看到了点不该看的东西。”
沈知锦这才想起,刚才在许景彦的院子里,韩不故一直没有出手,似乎在翻阅着什么册子。
这么说,这事跟许景彦也有关系?
沈知锦一时理不清,只觉得千头万绪交杂在脑海里,像是千万个混成一团的线头。
她转头看向陆子羡,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似乎从走出许景彦的院子开始,陆子羡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你怎么了?”沈知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子羡看向她,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没什么。倒是你,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是想到什么了?”
沈知锦迟疑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拉住陆子羡道:“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但你可能不信。”
“既然是很重要的事,我自然没有不信的理由。”陆子羡瞥了韩不故一眼,应道:“走吧,回去说。”
沈知锦点头,注意力都在想着如何跟陆子羡解释,完全没发现角落里有个人影一直盯着他们。
待两人离开后,韩不故看向角落里那个蹑手蹑脚的身影,悠悠道:“我收留你,不是为了让你报仇的。”
那粉色身影猛地一顿。
“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韩不故说完,重新闭上眼,垂着头闭目养神。
那粉色身影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悄声走开了。
*
许景彦站在院子里,沉默地看着窗外淅沥沥的雨。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啊。
他记得上一世的淳县也是这样,淅淅沥沥下了好久的雨,将堤坝冲塌了一截,淹掉了附近不少良田。
那个时候,大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淳县的堤坝年年倒、年年修,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县里每次都是找人去修,然后找些沙袋挡一挡,一年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今年怕是要不一样。
在他的记忆里,不久之后,淳县就将迎来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连日不绝的雨水,加上形同虚设的堤坝,瞬间让淳县变成了人间地域。
沈知锦的哥哥,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临危受命的。
他不知道沈知凡具体是为什么牺牲,但他后来翻过资料,知道沈知凡来这里以后,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若不是沈知凡率先来救,争分夺秒采取措施,恐怕当年的淳县,死的就不止这些人了。可随着沈知凡的牺牲,一切都被淹没在了洪水里,在最后的论功邸报中,沈知凡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
上一世,这成了沈知锦一生的心结。他虽然知道事有蹊跷,却因为种种关系,没有帮她达成这个心愿。
想到沈知锦,许景彦轻轻摇了摇头。
若一切真的像他记忆中那样,那么沈知锦留在淳县,就变得非常危险。
他必须尽快想办法让沈知锦离开这里,可眼下,他连靠近她都难得,又如何说服她离开这里?
难道要告诉她,说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淳县之后会发生什么吗?如此荒谬的说法,恐怕是个人都不会信吧。
他叹了口气,却听见房间的角落里,也传来一声叹息。
又有人来了?
许景彦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却见一个粉色的身影,慢慢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姜雨闲?”
许景彦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人。自从姜家出事,他再没关心过姜雨闲。在这样的世道里,她一个姑娘家,无非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找个男人傍身,要么找地方等死。
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也来了淳县。
想到姜雨闲过去对沈知锦做的事情,许景彦的眼神警惕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察觉到许景彦对她的敌意,姜雨闲动作微顿,施施然行了个礼:“许公子莫要误会,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许景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又意外又好笑:“我有什么事,还需要你来帮?”
“别的事情,小女确实帮不上忙。但有一件事,许公子若想办成,小女可借公子一臂之力。”
“哦?”
姜雨闲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吐出了三个字:“沈知锦。”
许景彦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冷冷地盯着姜雨闲,道:“你又想干什么?”
“公子莫要误会。”姜雨闲面不改色,仍然保持着微笑:“公子和沈姐姐之间,也许有些误会。我可以帮公子把沈姐姐带出来,让你们好好谈一谈。人生苦短,若是因为一些误会而彼此错过,那就太不值当了,不是么?”
姜雨闲说话的语气很淡,不带有任何情绪。许景彦打量着她,倒是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姜雨闲戳中了他的痛点。
他一直觉得,沈知锦大约是误会了他什么,所以对他的态度才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他很想跟沈知今敞开心扉地聊一聊,告诉她自己的真心,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想法。
许景彦打量着姜雨闲,直觉觉得这人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姜雨闲,盛气凌人、咄咄不休,恨不得见沈知锦出丑,心里才爽快。
可眼前的姜雨闲,说话轻声细语,神色很淡很淡,仿佛与从前判若两人。
许景彦不确定该不该相信她,可除此之外,自己似乎确实,没有别的能见到沈知锦的机会。
大概是看出了许景彦的心思,姜雨闲接话道:“明日辰时,公子可来青蓝教的古庙接沈姐姐,我保证,一定将沈姐姐完好无损地带到公子面前。”
许景彦迟疑了一下,没有应答,转身背对着姜雨闲。
姜雨闲知道事情成了,轻轻笑了一下,便悄然退了下去。她脸上始终保持着客气有礼的微笑,眼神里毫无任何情绪。
明日,且看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