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酒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李西陆和谢雁书离开碧云寺后,又在山上转了转,在半山腰处遇见了一个小茶摊,便停下来休息了一番。摊子的主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穿一身绿色衣裳,头发扎成一条辫子,又黑又亮,还插着几朵春花。李西陆和谢雁书到的时候,茶摊正好没有客人,那姑娘见了他们两个,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就说早上听见窗外喜鹊喳喳叫,一准儿是有好事发生,果不其然,现在就遇到了两位公子。”
“这样俊俏的郎君,怕是十年都遇不到一个,今日倒叫我遇见两个。”
“两位公子快请坐。”
这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说话做事却是极老成,必定是自小就和人打交道,才练出的本领。而且还有一点,这姑娘长着一张圆脸,和一对杏眼。她说奉承话的时候,也不会让人反感。
“姑娘好会说话,要不是我知道实情,怕是真要信了姑娘的话。”李西陆坐下来,笑着说道。
“哎呀,公子把我说懵了,”那姑娘的杏眼瞪得圆圆的,“什么实情,我竟都不知道。”
“刚才姑娘的茶摊上,不是还坐了一位俊俏的公子吗?”
此处有振灵香的香气,虽然很淡,但李西陆还是闻了出来。何况这香今天出了那么大的“风头”,李西陆怕是能记这味道一辈子。
绿衣姑娘闻言恍然大悟道:“想不到两位公子竟还和周公子相识。也是,像周公子这样的人,认识的朋友自然也是人中翘楚。”
“姑娘谬赞了,翘楚算不上,周公子的朋友,更算不上。”
绿衣姑娘瞧着李西陆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心中立刻有了主意,接着说道:“周公子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不缺朋友。朋友一多,就得分个亲疏远近,好和更好。不过小女子认识得人可就少了,我的朋友,自然个顶个要好。二位公子要是不嫌弃,可否与小女子做个朋友?”
“这……”李西陆表现得略有为难。
“可以,在下谢雁书。”
谢雁书丝毫不配合李西陆的表演。
李西陆演不下去了,看向桌对面的谢雁书,抱怨道:“大师兄你干嘛答应地那么快,瞧这位姑娘的为人处事,她认识的人说不定比周公子还多。”
“所以要考虑一番,才能显得更矜持珍贵是吗?”绿衣姑娘补充道。
“不是,”李西陆否认道,“只是单纯想让你等一会儿。”
“小公子好有意思,就是登上一天,也得和小公子做朋友。”
“不用了,我就是说笑。”李西陆接着道,“在下李西陆,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绿衣姑娘略一摇头,道:“请教不敢当,小女子杨莹。”
“自今日起,我与二位,就是朋友了。”
他们三个,在只知道对方姓名和模样的情况下,成了朋友。
“结识新朋,乃是喜事,不如我去拿壶酒来,庆祝一番,如何?”
“好是好,”李西陆话音一转,“不过,这酒不要钱吧?”
“李公子放心,自然是不要钱的。”杨莹笑道。
杨莹说罢,转身走到一旁的货桌上,拿起一小坛酒,边说边往回走:“春日和煦,倒不适合喝烈酒,这是我自己酿得蜜酒,现在喝,倒是正好。”
“是用蜂蜜酿得酒?”李西陆问道。
“正是。”
“早就听说蜂蜜可以酿酒,但一直没有喝过,没想到今日倒可以一饱口福。”李西陆期待道。
杨莹将坛子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李西陆和谢雁书纷纷看向了酒坛。杨莹将封口一开,一股香气就冒了出来,是蜂蜜特有的甜蜜。还带有一股花香。
杨莹在倒酒的时候,李西陆感叹道:“色如琥珀,味似香蜜,的确是春日该喝的酒。”
“二位尝尝看。”杨莹倒好酒,将杯子递给他们。
李西陆接过杯子,先是再仔细闻了一下,陶醉地摇了摇头,然后才喝了一口。
“好喝。”李西陆眼睛亮起来,盛赞道。“真好喝。蜜酒都是如此吗?”
杨莹笑道:“蜜酒好喝,但我自然也有独门秘方。”
“原来是杨姑娘的技艺高超。”李西陆啜饮着杯中的酒说道。
“谢公子觉得如何?”杨莹转头询问谢雁书。
“不错。”
“我师兄说不错,就是很好。”李西陆替谢雁书解释道。
杨莹便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我倒是没想错。”
“杨姑娘厉害啊,”李西陆一杯酒已经喝完了,“看来这个朋友没交错。”
杨莹替李西陆又倒了一杯,然后举起杯子说道:既如此,值得干一杯。”
李西陆举起酒杯,大声道:“干一杯!”
谢雁书也举起杯子。
三只酒杯在空中相撞遇,他们碰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虽说不是什么盛宴,喝的也不是绿酒,倒也差不了多少。至于岁岁常相见,朋友之间,有缘即见,无缘便分,不必拘泥于‘常相见’”。杨莹看着李西陆和谢雁书道。
“杨姑娘这话说得好,值得再干一杯!”
接近京城的时候,李西陆终于清醒了。
他在山上时,极少喝酒,师兄们喝酒也从来不带他,再加之他今日心情起起落落,多喝了两杯,哪怕是蜜酒,也让他有些醉了。
不过李西陆不承认他喝醉了,他和谢雁书辩解,说这叫微醺。
谢雁书倒是无所谓,微醺也好,喝醉也罢,李西陆不难受就好。
“怎么会难受,醺醺然,陶陶然,倒是很开心。”
“开心?那何谓‘借酒消愁愁更愁’?”
李西陆不答。
又走了一段路后,京城近在眼前。李西陆突然开口说道:“大师兄,我不喜欢他们看人就像看东西的眼神。”我不想走回那个笼子里。
这次轮到谢雁书沉默了。
李西陆并不需要谢雁书回答,他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不想回去,哪怕宸贵妃在这里,他依旧不想回去。他的喜欢确实不值一提,什么都撼动不了。
那就不要再折磨自己。她从来不需要某个人的喜欢,他也从来不需要喜欢某个人。
在进城门的时候,李西陆凑到谢雁书身边,小声说道:“他们看人像看东西,我看他们甚至都不是个东西,说到底,还是我占上风。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雁书转头看向李西陆,他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生平第一次,谢雁书开始憎恨起这种性子,憎恨这种永远笑脸迎人的习惯,更憎恨他自己。
恨他的无能为力。
“娘娘不想见你。”逢春平静地说道。
“娘娘为何不想见我?”望春的眼睛没有看向逢春,而是看向重华宫的宫门。
“你又不是不知道,”逢春随意说道,“娘娘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想必是现在没有见你的心情。”
“没有心情见我,”望春慢慢转过身来,“却有心情见别人。”
逢春笑了一下,不欲多言,直接说道:“今日是见不到娘娘了,崔尚宫请回吧。”
望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逢春不给她机会,接着说道:“娘娘是好性子,但不是人人都是。听闻最近睿王府要做夏衣,崔尚宫怕是有的忙,还是早日回去吧。”
望春听了这话,果然不再言语,而是眼神凌厉地看着逢春,似有怒意。逢春丝毫不惧,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望春最后还是一甩袖子,心有不甘地走了。
“是睿王告诉她,娘娘对李西陆不感兴趣了?”逢春站在原地,看着望春远去的背影,问身后的盼儿。
盼儿回道:“崔尚宫确实是见过睿王殿下之后,开始心神不宁,今日来见娘娘,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想在李西陆身上押宝,知道娘娘更喜欢谢雁书后,自然就坐不住了。”
盼儿不解道:“可她已是尚宫,又有娘娘的关系在,宫中人人都要敬她三分,为何还要靠别人来拉拢娘娘。”
长街上,望春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逢春想起了她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也曾这样看着望春远去的背影。那时她心里只有羡慕,羡慕她能服侍贵妃娘娘,羡慕娘娘待她这样好。
一晃十数年过去,娘娘还是娘娘,可她们,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逢春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觉得别人敬她敬得还不够,虽然是尚宫,却还不如娘娘身边的婢女。”
是奴婢还是大人,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但既已做了选择,何必再回头。
宫门里,谢雁书也在望着沈淑晴。
暮色四合。
沈淑晴单手托腮,斜靠在檐下的栏杆上,向外看去。
有归巢的鸟儿飞过院子,越过宫墙。墙角有一株木兰已经开放,粉白色的花朵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更加温柔。因为宫人都退下了,没有人点灯,又透着几分寂寥。
“要入夜了。”沈淑晴低喃道。春夜太静,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静得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这幅日暮图,美是美,但总像是缺了什么。
“下雨了,尚宫大人,咱们出来的匆忙,没有带伞,先找个地方避下雨吧。”
望春脚步不停,步伐迈得更大了些。“就快到了,不用多此一举。”
“小姐,眼看就要到家了,竟然下雨了。好在我们带了伞。不过就这点路,很快就能赶回去了。”
杨莹撑起了油纸伞,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徐二哥,你们先回去吧。春雨难得,我想多看一会儿。”
“爷,春雨虽好,但要入夜了,到底还是有些凉意,披件衣服吧。”
周晖站在窗边,一抬手,拒绝了银霜的提议。“凉一点也好,雨本就不是热的东西,春雨自然也不例外。”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雨温柔。不知玉衡下雨了吗。”
李西陆坐在檐下,看着缠绵的雨幕,发起了呆。
谢雁书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发丝也开始一滴滴地往下滴水。可他还是站在院子里,望着沈淑晴。
就在沈淑晴以为他要傻傻地在那儿站到天荒地老的时候,谢雁书朝她走了过来,然后左手撑着栏杆,身姿轻盈地跳了过来,甚至没有溅起水珠。
“我今日出门踏青,喝到了很好喝的蜜酒。”
“酒有什么好喝的。”沈淑晴不以为意。
“我可以带你去尝尝。”
“我不爱酒。”
谢雁书沉默片刻,然后上前一步,走到沈淑晴身前。沈淑晴往后靠了靠,皱着眉说道:“你身上有水,别靠我这么近。”
谢雁书站住不动,他本来就不会再近一步,却也不想后退。
沈淑晴把双腿也放在了长椅上,抱膝看着谢雁书,神色不虞。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谢雁书突然开口念道。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沈淑晴看不懂这样的眼神。他虽然在发愿,但眼里其实没有期盼,没有渴求。同样,也没有失落,没有怨念。
谢雁书很平静地念完了一首充满爱慕与希冀的情诗。
沈淑晴有些心烦意乱。她把另一个谢雁书叫了出来。
“你喝醉了?”沈淑晴没好气地问道。
“没有。”谢雁书答道。
“那你——”
沈淑晴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谢雁书弯下腰,凑到了她面前。
“眠眠,他只想给你念首诗,我却想吻你。”
这时的谢雁书眼里,好像也在下一场春雨,连绵的温柔,从他的眼中溢出,落在沈淑晴身上。
沈淑晴不讨厌这样的雨滴。
谢雁书的吻很轻,像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他在亲吻的时候,闭上了眼睛,隔绝了细密的雨水。沈淑晴看着他颤动的睫毛,像是蝴蝶在轻轻扇动翅膀。
这个吻的时间,比蜻蜓点水要长一点。谢雁书直起身来,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转头看向院子,低声说道:“好在这次你没将我变回去,否则怕是要亲不成了。”
“不过他要是知道了,怕是又要难过。”
“好在他有很长的时间,总会知道你的心意。”
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落寞。
不过沈淑晴倒是完全注意到谢雁书的话语,她现在心痒,手也痒。
她想扑蝴蝶。
乾清宫内,皇帝正在和大太监袁若英闲聊。
“皇爷,这雨倒是说下就下,您身子刚好,可不能再着了凉。”
“不碍事,毕竟‘春雨贵如油’。倒是不知道,贵妃现在是不是也在赏雨。”
皇帝喝了口热茶,随口问道。
袁若英点点头笑道:“娘娘倒是真有这个雅兴。”
“贵妃的生辰快到了吧?”
“娘娘的生辰在四月十二,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好好准备。”
“皇爷您放心,娘娘的生辰,奴才们自然不敢慢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