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
“苍天不会回答你的。”
少年冷不丁地说道。
谢雁书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李西陆。果然,李西陆闭上了眼,一脸懊恼。片刻后,他睁开了眼,不看谢雁书也不看少年,一脸微笑地站在那儿,像个假人。谢雁书略微担忧地看了他一会儿,回过头来,却又看见少年的表情,也,很是微妙。
春眠又一次被李西陆的心声吵到了,而且听他如此悲愤,便回了他一句。不成想李西陆倒是不问苍天了,而是开始背起了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若是李西陆能听见春眠的心声,就会听见他这样说:“人这种东西,真是常看常新。”
可惜他听不到。
谢雁书虽能察觉到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但既然他们两个都不说,他便也不问。何况,他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请问公子,射月之名,从何而来?”谢雁书问道。
李西陆心里背着道德经,嘴上还忍不住说道:“不是剑的主人心高气傲,要射月亮吗?”
“望文生义,”春眠说道,“还有,你别背了,我不爱听。”
“哦。”李西陆干巴巴地回答道。
“还请公子解惑。”谢雁书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春眠坦然道。
李西陆脱口而出道:“那您还说我望文生义。”
谢雁书也说道:“公子说过,见过剑的主人。”
“我是见过他,但也只是一面之缘。”春眠回忆道,“那时他正与心爱之人分离,心中有万般悲痛,如秋末仍未南迁之雁。形单影只,不知归途。”
春眠话虽说完,但思绪仍在那段记忆里,那是他被封在佛像近百年后,第一次看见外面的景象,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那是一个晚上,一个满月的晚上,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撒满了半个大殿,暖黄色的烛火则照亮了大殿的另一半。那个人就站在两种光的交接之处,好像被照亮了,又好像没有。
李西陆这下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毕竟这听起来像是个悲伤的故事。但万一这个名字是那个人年少轻狂的时候取的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倒是谢雁书,看起来完全没被这个故事干扰,而且看起来倒像是确定了什么,说道:“多谢公子告知此事,我会为这把剑换个名字。”
“你已经想好了。”春眠不是问道,而是肯定道。
“是。”
“叫什么?”
谢雁书盯着春眠看了许久,最后才说道:“暂时不便告知公子。”
“哦。”春眠的语调拐了个弯,听起来像是疑惑,又像是不屑。就在李西陆以为他要接着问的时候,春眠却道:“随便你。”说完就要离开。
好在李西陆眼快嘴更快,急忙喊道:“公子,您去哪?”
“出去。”春眠道。
李西陆的眼睛亮了起来:“出去,是出宫去吗?”
“自然。”
李西陆听到想要的答案后,越过谢雁书,跑到院子里,期待道:“公子去哪儿,能带我一起去吗?”
“随便看看,你想一起去?”春眠问道。
“想!”李西陆点了好几个头。
“那走吧。”
李西陆喜笑颜开,转过身来,对谢雁书说道:“大师兄,我和春眠公子出去玩一下,你不用担心,到时候就会回来。”
谢雁书心里想得其实是,为何他不能一起去。他总觉得这位“春眠”公子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他们两人似乎都没有邀请他同去的意思,许是觉得有他在放不开。谢雁书不愿做扫兴之人,便叮嘱道:“多加小心,有事立即传讯给我。”
李西陆答应了,正要走,就听谢雁书补充说道:“不许去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李西陆正尴尬着,春眠又说道,“你想去秦楼楚馆,寻花问柳?”
“我没有!”李西陆立刻大声否定道,“是大师兄多虑了,我绝不会去的。”
春眠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解释一样,歪了下头,说道:“去看看也不是不可。”
李西陆听了这话,一边想抓着谢雁书问,这回是她想去不是我想去,这下你该怎么办,一边又想凑到春眠身边说,您去青楼干什么,那儿也没什么好玩的。可惜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不懂他的纠结和拉扯,谢雁书甚至开始质问起来。
“公子要去青楼?”
“可能。”
“那西陆怕是不能与公子同行了。”
“为何?他不能去?”
“他不能去。”
春眠疑惑道:“为何不能去?世间男子不是大多都爱寻花问柳,风流之名吗?这有什么?”
谢雁书冷脸道:“衣冠禽兽罢了,。”
没想到春眠听到“衣冠禽兽”这四个字竟笑了起来,而且谢雁书和李西陆都看的出,他是真的觉得有趣,而不是不以为意或者讽刺之举。
谢雁书只觉得胸中似有团火在烧,春眠如此形容男子没错,但不该将他与李西陆归于他们之中。谢雁书的不满自然没错,可错的是,他为何会因这个人说的话而不满。往日,旁人不管说了什么话,他都不会因他们的话产生波动。可今日却总觉得不对。谢雁书稳住情绪,努力寻找不对劲的原因,却因这一声笑,更难受了起来。
因不相干的人乱了心神,这人偏偏还叫“春眠”,又如此深不可测。谢雁书终是忍不住说道:“公子,衣冠禽兽不止,怕是禽兽不如。”
此话一出,一旁的李西陆又开始拉扯了。他既想让他们别吵了,把话说开万事大吉,又想让他们吵起来,他今天就要看戏看到底。
春眠听了这话,也反应了过来,看着谢雁书问道:“你说我禽兽不如?”
谢雁书不承认也不否认,一贯地沉默以对,不过眼睛里却明晃晃地写着“是”。
春眠笑了起来,如春花初绽,再次问道:“谢雁书,你说谁禽兽不如?”
这声“谢雁书”,真如一道惊雷,炸在了谢雁书耳边。一时间,谢雁书心中的种种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疑惑是没有了,倒是有些尴尬。
“眠眠。”谢雁书低声叫道。
李西陆的牙都要倒了,他都不知道,谢雁书的一句话里可以包含这么多的感情。而且,这戏看着看着,看得他越来越不是滋味,看得他又想问苍天了。
唉。李西陆今天不知是第多少次,在心中叹道。
“哼。”春眠看也不看谢雁书,转身就走了。
谢雁书自然赶忙追了上去。
李西陆,李西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拉扯。如今这情形,是追还是不追啊。追上去好碍事,可是不追又不甘心,他好想出去玩。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最后李西陆还是追了上去,想出宫的心压倒了一切。
今日天气甚好,是个适合出游的好日子。春眠骑在马上,看着周围的绿树青山,阡陌村庄。还有头顶的蓝天。这片天,宫里宫外一个样,百年前百年后,还是一个样。
就在春眠漫无目的地畅想时,身后的李西陆突然问道:“公子,西陆有个不情之请。”
春眠分出一分心神来,道:“说吧。”
“能否请公子,与西陆比试一场。”
谢雁书先看向了李西陆,李西陆对着他摇摇头,让他稍安勿躁。
春眠多加了两分心神到李西陆身上,随意道:“可以。不过你打不过我。”
李西陆笑道:“我可没想要赢过公子,只要能在这场比试中有一分收获,便是极好的。”
春眠终于回过头来,看了李西陆一眼。少年郎骑着一匹白马,穿着一身白袍,笑得真挚灿烂,倒有几分他回忆里的样子。
“你是说切磋,我可不会。你只会一下被我打倒。”春眠提醒他道。
李西陆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道:“没关系,我可以多试几次,还请公子不要厌烦。”
“我烦什么,你能站起来就好。”
这下李西陆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赶紧冲着谢雁书挤眉弄眼。谢雁书虽不知李西陆要做什么,但他知晓李西陆的为人,更不忍李西陆受伤,便说道:“眠眠,还是收着些吧。”
春眠的心思又跑远了,他随口道:“我尽量。”
李西陆可算安心了几分。
比试实在树林间的一块空地上进行的。此处地上生着厚厚的杂草,有些草都长到了人的膝盖。这是李西陆特地选的,为了摔在地上的时候能垫一下。不是没有草更深的地方,但那样就不利于行动了。
他们一人站在一边,春眠显然没把这次比试放在心上,而李西陆看着也是毫无斗志的样子。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甚至有好奇的松鼠站在树杈上看着他们。
春眠这才觉得有点意思,因为李西陆不是没有斗志,而是他修炼的就是此道。藏心匿情,不动杀机时,才是杀意最浓的时候。
这和他本人倒是不符,却又是绝配。
甚至有一只蝴蝶,落在他肩上。
就是此刻。
谢雁书眨眼之间,他们已经换了位置。春眠抬起手来,让蝴蝶落在他手上。他打量着这只蝴蝶,黄翅带黑点,看着很是鲜艳。
李西陆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谢雁书忍住上前搀扶李西陆的冲动,看着他自己爬起来。春眠也看够了,一抬手让蝴蝶飞走了。
反复十多次,直到李西陆的白衣被草汁完全染成绿色,他终于接近了春眠一次。
李西陆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春眠,其实不是他接近了他,而是他没有离开。
“你要吐血了。”
仿佛这句话才是李西陆吐血的原因一样,春眠一说完,李西陆就吐出一口鲜血来。谢雁书终于忍不住,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西陆。
“多谢公子赐教,”李西陆边咳边说道,“西陆受益良多。”
春眠一皱眉,场景霎时间转换,他们回到了李西陆和谢雁书在宫里的院子。
李西陆正疼得不停喘气,突然之间,就不疼了。他从谢雁书怀里抬起头来,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宫里。他反应过来,向春眠道谢道:“多谢公子。”
“你还是多休息会儿吧,我只治了你的伤,可没补你的元气。”
李西陆没说话,点点头答应了。
“今日还算有趣,我走了。”春眠看了谢雁书一眼,谢雁书也朝他点了点头,春眠笑了下,然后就不见了。
谢雁书扶着李西陆站了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
还是李西陆开口说道:“大师兄,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我不问,你也要说了。”
“还是大师兄了解我。”
千里之外的玉衡,一个白衣少女,正骑马向北方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