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道(三)
江重九之前喝醉的时候,对贺兰因说:
“她刚过我膝盖高那时候,村里人都喜欢她,又乖又听话,狗踩她辫子她都不生气。但是过了十一二岁,我那些同宗同乡们,都叫她小傻子,小疯子。”
“年轻人,我们那个县,数百年,就从来没出过一个道修啊?”
“这就像是要荒地里长出庄稼一样,做梦都不会有这样的怪事!”
*
像梦一样。
江萤的喉咙发干,从离开梦蝶制造的幻境之后就保持着头脑发晕的状态,脚步虚浮,茫茫雪崩扬起了漫天如雾气一样的雪幕,时不时还有在诡异的空中气旋凝结而成的冰碴落在地上。
她抬起右手,举着一块被磨平的坚冰顶住不时朝头顶袭来的冰碴,气喘吁吁之际,她搓着手取暖,一步步踏过完全辨不清方向的雪地。
已经毁掉的阵,就像一座迷宫。
威胁可能随时不期而至,就像——
江萤后背抖擞,将头顶的冰狠狠地砸在脚跟之后,那里有从地缝中齐刷刷长出来的蔓草,在灰茫茫的雪中张牙舞爪地抬起头,像有生命有眼睛一样。
“啊!”
那蔓草狠狠地划过她小腿裸露在外的皮肤,她顿时周身血液直涌,接着挥起坚冰朝着罪魁祸首打过去,一下一下精准有力。
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蔓草,实际上长满了密密麻麻尖锐如西刀的倒刺,它的名字叫做绊马棘,是东海一带山上常有的植物。只是阵中的它,看上去更像是有生命力一样的癫狂。
冰碴子顺着她的眉毛划下,有血腥气,她忙举起坚冰,肩膀蜷起如缩在伞下的小蘑菇,而脚尖处竖着的差点贴着她喉咙钻进去的,是一根小臂粗的冰棱。
怎么办……
即便是阵法,但是这些攻击是实打实的,她还是会受伤,血流多了也还是会死。她手里没有“退珠”,海口更是已经夸下,不可能等着任何人进来救她。
她本也不是要期待着人来救的……
母画里出自她笔下的是连绵雪山、冰瀑、还有一些书里山里见过的物种。
现在不论什么,都能要她的小命。可是她没有灵台,无法施展任何的道术,怎么办?
画阁的老潘曾经在她软磨硬泡、求爷爷告奶奶之下,给她指出了一条明路。
“孩子,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感受到天地灵泽是什么时候吗?你说,是在你的鹤死去的那个雪天,你还记得是什么让你感受到的吗?”
是怒气。
“那些把人的命不当命,把人的爱宠当成作践的玩物的人,他们激起了你的怒气,那是来自你心底的情绪。如果要育灵台、养自己的道术,你不如再感受一下怒气?”
老潘的话在耳边盘旋。
若有了怒气,再加上已经被灵台聚起的灵泽,那她就可以凭借道术来改造幻阵里的空间。
江萤擦身避过脚前忽然涌过来的雪堆,这是被雪掩盖的会瞬间移动的沼泽,是叶枉之后来增添的,也是她与学子们之前在阵中见过的。
她皱着眉。
如果说沼泽能将人吞没的话,那她此刻更害怕的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在幻阵坚持到底。
所以——
跳!
她只在心中犹豫了刹那,就张开双臂跳进了雪堆下汩汩黏连的沼泽。
踏积雪寸步难行,那么就让会瞬移的沼泽,带她去想去的地方!
*
阵外,符师所。
一股辛辣味,还有淡淡的发酵臭气。
“姓叶的,脱骨风爪拿远点,臭死了!”
叶枉之搓了搓手,乖乖挪开,盯着帘里的人举着青椒豆豉的手,愤愤不平。
“张友仁,这可是你求我过来的!”
微风拂帘动,里面的人是学宫的符修先生张友仁,见声不见人,只能望到一双稚嫩白皙的手。
张友仁大口嘎嘣地咀嚼着生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房中一面青玉壁,上面是狂风呼啸、大雪纷飞,还有一位在泥沼中挣扎的女孩,正是阵中的江萤。
“怎么样,我在阵里留下的录踪仪灵敏吧?你赌她死还是活?”叶枉之露出狐狸笑。
“死了是我白浪费时间,至于活吗,那我这一身的本事就找到继承人了,横竖是我亏。”
“学宫上下,你最直白。”叶枉之嘴巴紧紧抿成一线。
张友仁津津有味:“哟,爬上来了。她体术资质真不算好,学宫里像你这样的竹竿窝囊废,都不至于在这小小的沼泽里挣扎这大半天吧?”
“……换个题来猜,你说她想去哪?”
帘里传来一串跺脚声,张友仁思考问题激动起来就是如此,声调尖细,宛如垂髫女童:“这小丫头没有灵台,身上拿得出手的,一是万物感知,这点从她那幅画可以看出,不然你这狗东西也不能鬼使神差用了她的画;二,就是这情绪能力,突如其来的浓烈的情绪,让她能够超越灵台的限制,与周围被其他人的灵台处理过的灵泽相沟通,这就是实打实的天分了。这一点,从她在幻阵终试一笔裂雪山的操作可以看出。要想在乱糟糟的夺命阵里活下来,她得学会利用自己的情绪才行。”
“然后呢?”
“梦蝶,梦境是人情绪最隐秘的投射,现成的。至于被灵台处理过的灵泽,想必她知道该往哪儿去找。”张友仁两眼放出精光。
“满十二时辰就可以出阵,这还不到两个。悬哦。”
*
江萤伸手,触摸到梦蝶扑闪的翅膀。
并不温润,是沉重的、灰暗的、肉质的、不舒服的。
就像那些记忆一样。
她不知道阵里过去了多久,只知道那座雪峰好像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是它动了。
如果不能加快掌控阵内的法则,她可能会被冰碴扎死、被沼泽锁住、被雪山吞没。
此处的空间是她顺着沼泽移动的方向终于找到的一处所在,实际上已经面目全非,上一次进阵时树上挂住的红绸带还在,但是由针叶遍布的树枝变成了干枯焦黑的树杈,歇脚的亭子下有石凳、石桌,此刻已经冻结成冰。
这是上一次她与柴奉英、杨灵高他们相认的地方。
噩梦一样的少年掐着她的脖子,语气残忍:“你这样的人,居然配来考学宫?”
原本作为幻阵终试的队友,他们应当合力共闯一路,兴许还应当给对手使绊子,但是青涩的少年人们彼此都是自顾不暇,因为破解不了诸多难题,而无法达成出题人让他们互相厮杀的夙愿。
可是江萤的队友就能来找她的麻烦。
此刻,江萤搓了搓僵硬的手,比量了一下石凳前,当时柴奉英就站在那里,对她说:“怎么样,一年年白白努力的滋味好受吗?跟你说了,生来卑贱,一生卑贱。”
这些话在她脑海里过着,她则擦了擦冻红的小脸,一脚踩在石凳上,注视着高处俯视她的虎视眈眈的梦蝶,扫向四周。
当时就在这里,是留到最后的学子们汇聚的地方。
她和柴奉英他们走了一条小路到别处“叙旧”之后,后面来的人陆陆续续在这周围碰面。她被彻底激怒,撕碎子画、笔裂雪山,雪崩也从不远处的雪山绵延到这里。
所以,这是一个,许多已育灵台的学子们,面临生死危机的地方,他们当时为了抵御必然会调动灵台,聚集周围的灵泽,而那些被施加影响的灵泽还散在这里,短短几日之内,不会湮灭不见。
这是她能用的。
“梦蝶,我需要一些,能让我发怒的东西,拜托你了。”
江萤真诚地注视着那双灰扑扑的眼睛,然后在梦蝶怨毒的注视下,沉入梦境。
雪山訇然逼近,不断崩解的山峰就像丧钟一样,敲响了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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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被村里玩得很好的一个小男孩撕烂了画纸。
骂她:“少自作聪明了,有爹娘生没爹娘养!你娘当年跟人私奔生下你,你就是个私生女,神气什么?”
她只是想告诉他怎么画人像,她没有炫耀。
“对不起,我把我姥姥蒸的白糖糕给你吃,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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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沉迷去集市上翻一些不入流的道术杂书,姥姥骂她不务正业。
她光脚走在冰凉的山路上,小时候逗过她的婆婆抱着小孙子离她远远的。
说:“别学她,疯掉了,真是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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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柴奉英和万山慈把她扔进冰冷的湖水。
杨灵高说:“谁给你不服从的权力?不听话,就该死。”
从湖水里爬起来的时候,他们家在给少爷办生辰宴。
她湿漉漉地坐在紧闭的仆房门外,翻开笔记,读子母画、读看不懂的符,肚子叫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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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生辰前,杨灵高把她往房里推,鹤飞进来狠狠地啄了他一口。
柴奉英杀了她的鹤。
她跪在杨家夫人屋前,为鹤讨一个说法。
然后被杨家赶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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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舅娘难产,那个脸圆圆的勤快热闹的女人,流了满床的血。
大夫临出诊前被一锭金子喊去了员外家给他的儿媳妇开安胎药。
她一路跑,请不来大夫。
摔倒在人声鼎沸的闹市,汗水和泪水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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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她因为照着笔记上的灵台术练习,差点走火入魔整个人麻木无感了三天。
姥姥粗糙的手摸着她的额头:
“认命吧,命是一辈子的事,改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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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萤每从一个梦境中醒来,笔尖就聚集起一抹似有似无的气息。
直到好像做了七七四十九个梦。
噩梦,狂乱,令人窒息的梦。
她挥着断得要举不起来的笔,将那些灵泽撇向咫尺之遥的乱石雪瀑。
“既是子画,一日为子终身为子,认不得这支诞下你母亲的笔吗?我帮你记起来!”
多年以来的怒气萦绕在笔端,仿佛千沟万壑中滚落的惊雷,洒向天地人世间。
狂舞的雪,死寂一般的雪崩之势,越来越近。
“来啊!”一道光自身侧涌起,全部聚向雪崩的方向。
“要是我生来要被杀死,早就被他人的言语、他人的暴力,杀了一次又一次。”
“可我活下来,我为学道而活下来。”
“我为证我自己的道活下来!”
雪山如巨人,在无数汇聚起来的星星点点的灵泽中,哽住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