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许是那方手帕勾起了高翀的回忆,又许是将心事藏在心里这么多年太过寂寞,总之,高翀突然有了讲故事的欲望。
高翀的父亲一个卖面的小贩,母亲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庶女,家世清贫,却生得极美。
当一个人的能力和地位不足以保护自己的时候,美貌便是一种罪过。
自高翀记事起,便常常有不怀好意的男男女女们守在父亲的小摊前大声叫嚷,男人们大多是找一些面坨了、菜叶子发黄了,亦或是这次的肉比上次少了两片之类的小事,只要高翀的母亲温声细语上前道几句歉,便可揭过不提。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女人。
她们生得粗鄙,又不懂什么道理,见此情形只觉得是高翀母亲为人放荡、不守妇道。她们甚至都不必当面羞辱高翀的母亲,只消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用刚好能让高翀父亲听到的音量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些香艳却不实的画面,就能让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对自己的妻子拳脚相加。
每每高翀的父亲打他母亲的时候,那些女人就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唾沫横飞的脸上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更没有愧疚。
随着高翀一天天长大,他的脸也越来越像他的母亲,美得惊心动魄,这让他的母亲十分害怕。
所以在高翀没离开家之前的那几年里,他从来没有洗干净过脸,头发也一直乱糟糟的,永远穿着不合身、且打满了补丁的衣服,领口、袖口常年都有他母亲刻意抹上去的油渍,打眼一看就让人望而却步、不愿靠近。
冬天还好说,可一到夏天就特别难以忍受,终于有一天,高翀实在忍不了了,他去了离家不远处的小溪,洗干净了脸上的污垢,理顺了毛糙的头发,又将那身破衣服搓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清爽利索地回了家。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待他回到家,迎接他的竟然是母亲的暴怒。
一向温柔和善的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尖叫着让他跪在地上,疯了似的将他的头发胡乱揉乱,又手忙脚乱地从锅底抓起一把煤灰准备往他脸上抹。
高翀不愿,便拼了命地躲,两人正在僵持之时,高翀父亲推门进来了。
看着跪在地上惊恐不已的母子二人,高翀的父亲先是愣了片刻,而后脸色骤变,扔下手中的扁担对着娘俩拳脚相加。
他一边打一边咒骂着:“要是早知道你一个男人长了张女人的脸,你一生下来老子就应该把你掐死!”
高翀的娘整个人扑在高翀身上,一边死死地护住他一边哭喊着求饶。
可那男人对自己妻儿的哭喊声没有丝毫动容,对自己妻子嘴角溢出的鲜血也没有丝毫怜悯,他一刻也不停歇地用拳头发泄着自己愤怒,直至脚下的人软趴趴地没了一丁点生气。
被母亲护在怀里的高翀清楚地感觉到娘亲的血淌在了自己脸上,顺着他修剪整齐的鬓角流进了耳朵。
男人终于住了手。
“你这个臭婆娘,别装死,吓唬谁呢!”高翀的父亲用脚试探着踢了踢高翀的母亲,见对方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才慌了神。
他着急忙慌地将高翀的母亲从高翀身上扒了下来,颤抖着手试了试对方的鼻息。
毫无动静……
男人瞬间吓得屁滚尿流,两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高翀从地上爬起来,提醒他收拾一些钱财衣物去深山里的茅草屋避避风头。
那是父子二人上山砍柴时偶然发现的一个废弃的茅草屋,只有他们两人识得路。
听了高翀的话,男人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席卷一空,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留下。
看着男人慌不择路的背影,高翀微微扯了扯嘴角。
他打来一盆水,跪在母亲身旁仔细地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污垢和血迹,随着他的动作,母亲惊为天人的脸庞逐渐显露无疑。
母亲走得很痛苦,可她脸上的表情却很祥和,想必是在她离开的那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所以格外轻松吧。
高翀变卖了家中所有的东西,包括父亲卖面的家伙式儿、母亲偷偷藏起来准备给他娶媳妇儿的一根银簪,以及他住了十几年的、捉襟见肘的那一亩三分地。
他用卖东西赚来的钱给母亲买了最漂亮的寿衣和镇子上最好的棺材。
母亲下葬那天他跪在母亲坟前,看着面前的小土包十分平静地想着:“我以后再没有家了。”
彼时的官兵还在满县城地找他那畏罪潜逃的父亲,县令大人问他知不知道父亲跑哪儿去了的时候他只淡淡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不能由旁人代劳。
当天晚些时候高翀用剩下的钱买了两斤牛肉两坛好酒,外加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他小心翼翼地将匕首藏在靴底,然后提着牛肉和酒上了山。
待他赶到那个茅草屋的时候,他的父亲正饥肠辘辘地蹲在角落里,啃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野果子。
看见高翀,男人只爱答不理地冷哼了一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直到高翀摇了摇手里的肉和酒。
“还算你小子有良心!”高翀的父亲扔掉手中的果子快步迎了上来,二话不说一把夺过高翀手里的牛肉啃了起来,一边啃还一边抱怨:“怎么才来,老子这几天都快饿死了,只能吃那些破果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高翀笑了笑没说话,拔掉酒坛的封布递了过去。
男人伸手接过,仰头猛灌几口,又继续去啃手里的牛肉。
没问外面是什么情形,没问高翀哪里来的钱,更没有问高翀娘的后事如何了。
半晌,男人终于酒饱饭足,他心满意足地靠在破墙上,一边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一边打了个舒舒服服的饱嗝。
“吃饱了么?”高翀问他。
男人点点头,用小拇指指甲抠了抠塞在牙缝里的牛肉重新送入口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就好”,高翀起身站在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在阳光地照射下闪闪发光。
“你想干什么?”男人惊恐地坐直了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他的身体却像灌满了铁似的,怎么挪都挪不动。
“你给老子下药了?”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吃进嘴里的根本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而是催命的毒药。
他拼命抠着嗓子,想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只可惜太晚了……
“五十七”,高翀淡淡地说了个数字。
男人恐惧又不解地看向高翀。
“你打了我娘五十七下”,高翀好心提醒道。
男人肥胖的脸上满是惊恐。
“儿子啊”,男人拼尽全力抓住高翀的裤脚,涕泗横下哀求道:“我是你爹啊,你不能杀了你爹啊!”
“可她是我娘,你不该杀了我娘”,高翀蹲下身去,平静地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那个往日在家中喜怒无常、作威作福的男人如今涕泗横流,如丧家之犬一般抓着他的裤脚不住求饶。
若他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为自己所做的错事承担后果,高翀或许还会给他一个痛快,可他没有。
他不但没有,反而很没有骨气地不断磕头求饶,甚至还拿高翀死去的娘做文章:“儿子啊,你娘不会想让你杀了爹的,你放过爹吧,爹错了,爹真的错……”
毫不犹豫插进后背的匕首阻断了男人的话头。
“一,二,三……”
高翀每刺一下,便数一个数。
他打了他娘五十七下,他也要刺他五十七刀。
为了让男人更痛苦一点,前面的五十六刀每一刀高翀都挑在了不致命处,很快,男人就变得鲜血淋漓却神志清醒。
男人的哀嚎和咒骂不住冲击着高翀的耳膜,可任他怎么哭喊怎么求饶怎么咒骂也不能阻止高翀的动作。
“五十七。”
最后一刀,高翀刺在了对方心脏的位置。
“儿子杀爹,必遭天谴……”男人挣扎着说完最后一句话,脸朝下趴在地上悄然没了声息。
天谴?高翀勾了勾嘴角,一丝嘲讽从他邪魅的眼中一闪而过。
你看我像是怕遭天谴的样子么?
高翀将手中的匕首扔至一旁,拿起另一坛没开封的酒,拔下封布,灌了满满一大口。
浓烈的酒水顺着他的嗓子流进胃里,火辣辣的疼。
那是他第一次喝酒,却一下子就爱上了酒的味道。
火辣辣的。
疼。
越疼越舒爽。
也许有的人天生酒量就好,眼见一坛酒很快见了底,高翀却没有丝毫醉意。
高翀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可里面一滴酒都没有了,他顿觉十分扫兴,满脸不虞地将酒坛扔至一旁,眼角余光里,早先被扔在一旁的匕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高翀轻叹一口气,去茅草屋外亲手刨了个坑,把父亲的身体拖进坑里,埋成一个和母亲一样的小土包。
人死了,往事就算了了。
一个简单的坟茔,就是生生世世父子情缘已断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