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公主绝不能知道定北侯的事情！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将公主送回漪澜殿之后我立即下令封锁消息，所有人都不得向公主透露一个字，违令者杀无赦！
许是我那天的行为太过骇人，又或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对公主来说会是个多么大的打击，总之定北侯逝世的消息竟真的就这么被瞒了下来。
公主不明白我的苦心，一连过了好几日她都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而我出于担忧和懊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去找她和好。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就到了年关。这日，我正背手站在窗前看着屋外的雪景发呆，忽然有人过来传话，原来是封嬷嬷特意给高大娘备了一份年货，问我要不要亲自去送？
想着左右无事，也许久没去看看高大娘了，我轻轻点头应了下来。
封嬷嬷派来的人说马车已经停在行宫正门口了，让我先过去。来到门口果见一辆不失奢华却又并不扎眼的马车停在那里，我不疑有他，正待迈腿上车，不料却被人拦了下来。
“侯爷且慢”，一个穿着厚厚的棉衣的小太监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礼：“方才封嬷嬷派人传话说是落了几样东西，片刻就送来，还请侯爷稍候片刻。”
闻言我眉头轻皱，封嬷嬷并非这么不仔细的人，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处处都透着些奇怪？
心下虽有些疑惑，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我随意摆摆手，那小太监立即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行宫地处偏僻，背后就是山林，大雪方歇，一缕细碎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艰难挤出一道缝来，给不远处的山顶铺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我斜靠在马车的车辕上看着那层金光发呆，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响，我应声转头，只见公主在封嬷嬷和玉珠的陪伴下款款而来。
许久不见，公主似是清减了些，原本圆润的脸庞渐渐显露出一些柔和的棱角，似是在昭示着她的成长。
看到公主的那一瞬间我立即明白了封嬷嬷今日这些奇怪的举动的出发点，我垂下眸子，轻轻深呼吸来安抚自己如雷的心跳。
公主目不斜视从我面前走过，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一般，见此情形，我只能歇了主动找她说话的心思。
见状，封嬷嬷和玉珠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满脸担忧，好在封嬷嬷年纪大些，见过的事情多，她笑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打圆场道：“今日奴婢有要事要忙，就不陪着公主了，还望侯爷费心，照顾好公主。”
我淡淡嗯了一声应下，转身也上了马车。
车外，高高扬起的马鞭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车内，公主、我和玉珠三人对坐无语。
我生性不爱说话，往常也只有在面对公主和玉珠的时候性子稍微活泼一些，因此车内的静寂和尴尬对我来说更像是家常便饭。
可公主不一样。公主性格开朗活泼，我甚少见她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现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只盯着车厢一处发呆，倒颇有一番九天仙女的出尘意味。
这些日子只有窗外的飞雪知道我有多么难捱，我做梦都希望我和公主能够回到之前，回到她言笑晏晏在我身边奔跑笑闹的时候。
可是……
司徒焉的存在、定北侯的逝世、我隐秘而不自知的心事……桩桩件件凑在一起，我无力招架。
最先忍受不了沉默的人是玉珠，她学着封嬷嬷的样子，试图抛出一个话题打破我和公主之间的僵持：“今日的雪景可真是好看，呵呵，呵呵。”
只可惜，玉珠不似封嬷嬷，即使面对一张冰山一样的脸依然可以满面春风，因此见我和公主皆没有反应，她只好干巴巴地讪笑两声然后默默的闭了嘴。
好在高大娘家离行宫并不远，车夫的一声“到了”终于成功解救了玉珠。
见到公主，高大娘喜不自胜，拉着她的手不住嘘寒问暖。面对高大娘的关切，公主脸上的冰霜终于开始融化。
我在后面轻声吩咐了车夫几句，对方立即领命，哼哧哼哧地去卸年货了。
我转过身，这才迎上高大娘的目光。
上次见面时我还是一身小厮装扮，所以高大娘花了几分钟时间才终于认出了我。高大娘恍然大悟惊呼一声：“那日见公子气度不凡，心下便知公子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厮，没成想换了身衣服竟是这样一个谪仙般俊朗的人物。”
一句话未完，她又拉着公主的手笑着补充道：“小姐真是好福气。”
不知为何，听了高大娘这句话我的心情忽然有些雀跃，可还不等我心底的笑意浮上嘴角，公主已经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刚刚升起的小火苗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沉默着跟在公主和高大娘身后进了小院，高大娘家的院子虽然地方小，但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
院子一角，高大娘的孙女妞妞正踩着一个小木凳在灶台上忙前忙后，虎娃则坐在灶台前的木墩子上，半撅着屁股添柴。
“那是老婆子的孙子虎娃和妞妞”，高大娘一边帮我们倒茶水一边笑呵呵地解释道：“小娃娃命苦，爹娘早早都没了，只能跟着我老婆子混口饭吃。”
话毕，高大娘转向两个小家伙，高声叫他们过来给我们见礼。
妞妞年长一些，见了生人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完整地行了个礼，虎娃年纪小不懂事，只敢躲在妞妞背后偷偷打量我们。
玉珠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梅子递给公主，公主含笑接过，蹲下身子和妞妞视线平齐，然后伸出手，放柔了声音笑道：“尝尝，可好吃了。”
妞妞和虎娃很快与公主和玉珠玩闹起来，我看了一眼院子角落无人驻守的锅灶，沉默着走过去捡起锅铲翻炒起来。
寒冬腊月，一般农户家想吃点新鲜的蔬菜绝非易事，因此锅里的野菜都是盛夏时高大娘摘回来，晒干封存，特意留给过冬吃的。
这样低贱的菜式在富贵人家的桌上是看不到的，可实际上非常好吃，幼时我被父亲扔到军营磨炼时常吃，不过自到了定京之后就没吃过了，此时再见，倒颇有一番物是人非的感叹。
高大娘最先注意到我，着急忙慌跑过来要强我手里的锅铲：“哪儿能让贵客亲自下厨，您快歇着，让老婆子来。”
我婉拒了高大娘的好意，一边继续炒菜一边命车夫将带来的鸡鸭鱼肉挑了几样过来，简单收拾一番和高大娘提前准备的蔬菜一起翻炒起来。
实在拗不过我，高大娘只能在一旁替我打下手：“没想到像公子这等人物还会做饭呢。”
高大娘的问题成功将我的思绪扯回到八年前，彼时的我不过八岁，就被父亲以磨炼的名义扔到了燕峰山。
燕峰山地势险峻，蛇虫丛生，山林深处甚至还有瘴气，纵使我从小长在军营，面对这样的环境还是十分恐惧。
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跪在父亲面前低头求饶，求他不要将我留在山上，求他等我长大一点再磨练我。
可父亲不为所动。
“敌人并不会因为你没有做好准备就不来进攻，更不会因为你的弱小对你手下留情，作为永宁侯府的继承人，你能做的只有尽快变强。”
说完父亲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当我从燕峰山上活着下来时，我才终于成为了父亲眼中合格的永宁侯府世子。
“哎哟”，听了我的遭遇，高大娘忍不住捂着心口怜惜道：“那公子的母亲想必要心疼坏了。”
闻言我默了一默，有些不忍心让高大娘替我难过。
我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道：“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我从未见过她。”
我已经尽量将语气放到平淡，可高大娘听了还是很心疼我，就连年幼的虎娃都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凝重，起身跑到我面前，小手紧紧搂住我的腰，仰头安慰我道：“哥哥你别难过，我也没有娘亲，不过我有婆婆，婆婆待我很好很好，她也会对哥哥很好的！”
我爱怜地抚了抚虎娃圆滚滚的脑袋，淡淡笑道：“好，哥哥不难过。”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学会了接受生活赐予我的一切，好的、坏的、我乐意接受的、我不乐意接受的……我都只能学着接受。
不过被人在意的感觉还是很温暖，我轻轻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公主，她低着头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许是为了冲淡院内的沉重，又许是终于找到机会让我和公主重归于好，玉珠故意放大音量笑道：“公子方才还说自己什么都会做，殊不知有一样事情公子就不会做。”
听了玉珠的话虎娃十分好奇，撒开手一溜烟儿跑至玉珠面前，好奇地追问：“什么事呀？”
莫说虎娃，就连我也有些好奇。我看向玉珠，视线经过公主时发现此时她也抬起头来看着玉珠，心底的好奇不言而喻。
玉珠偷笑，抬手刮了刮虎娃的鼻尖：“公子不会系活结。”
闻言妞妞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没有想到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
见妞妞不信，玉珠不服气地补充道：“是真的，我们小姐告诉我的，我们小姐从不骗我！”
众人的视线又落到了公主身上。
“小姐，玉珠姐姐说的不是真的啊？”妞妞追问道。
在众人目光的“逼视”下，公主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玉珠的措辞不太严谨，我不是不会系活结，我只是不会打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