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高大娘家的那顿饭我们吃得十分尽兴,饭后,高大娘又拿出了自酿的果酒给我们喝,果酒香甜,公主很是喜欢。
原以为农家自酿的果酒没有多少酒力,谁料出门时被冷风一吹,公主的眼神就迷离起来,身子也东倒西歪的险些摔倒,还好我就在公主身后,一伸手就拉住了她。
喝醉了的公主站不稳身形,玉珠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忙着给妞妞抓兜里的酸梅,对公主不闻不问。
公主穿得厚,整个人又摇摇晃晃的,我不好下手抓她,索性没有外人,便一狠心将她打横抱起,大跨步送到了车上。
一早我就吩咐了车夫多烫几个汤婆子放在车上,一掀车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车内的和暖助长了公主的醉意,就连我的思绪都不禁有些混沌。
“莫子陌”,醉眼朦胧中公主突然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只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安置公主上。我小心翼翼将公主在软毯上放好,又随手扯了几个垫子垫在她头下和四周。
看着公主安然的睡颜,我心下一松,弓身准备退出车厢。
谁料还不等我有所动作,公主又突然伸手,死死地扯住了我的衣襟。
我大惊失色,又担心闹出太大动静引人误会,因此只能一边用手支撑着身体维持平衡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公主:“窈窈,松手。”
对于我的提醒公主置若罔闻,攥着我衣襟的手突然一使劲,我离公主又近了些。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和迷蒙含泪的双眼,我不敢再动,也忘记了呼吸。
“莫子陌”,长宁公主盯着我粲然一笑:“我教你打蝴蝶结好不好?”
话毕,公主手一松,歪头睡了过去。
我微愣片刻,回过神来之后不敢再看眼前人的睡颜,连忙手脚并用从车内爬出。
玉珠终于忙完过来,笑着对我打了声招呼之后爬进了马车。
高大娘等人在玉珠的强烈坚持下没有送我们出门,车夫如厕也还未归来,我孤身一人站在山脚下孤零零的马车旁侧,如雷般响亮的心跳上达天听。
那一夜我终于睡了个好觉,第二日一起床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公主。
我去的时候玉珠正在给公主喂醒酒汤,看着她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的模样我不由得微微展颜,一边走一边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酸梅,找准时机塞到她口中。
公主慢慢睁眼,与此同时,玉珠手忙脚乱放下手中的汤碗,又连忙扯过被子将公主裹得严严实实,回头冲我恼道:“侯爷,公主还没起呢!”
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转身,好不容易跟公主和好了,我只顾着高兴,竟忘了男女有别!
“窈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从发丝都指尖都通红滚烫。
好在公主并未生气,在我背后轻笑一声道:“无妨,你在外间等我吧。”
听到公主悦耳动听的声音,我如获大赦,忙不迭跑到外间,很快,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其实原本并没什么,可此时不知怎么回事,我脸上的热意久久无法消散,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开口道:“我把虎娃接到行宫来了,先让慕云溪带着他练习武艺,等来日咱们回京,再托人将他送至金陵,永宁军都在那里,自然会对他有所照应。”
上次见过慕云溪之后,我特意派人去调查他的身世,一开始并没查出什么眉目,直到后来我派出去的人碰上了林世子的人。永兴侯府的小公子沐兮之和林世子相交甚密,与沐家有关的事林世子自然比我知道的多些。
有了林世子的帮忙,调查逐渐顺利起来,一来二去的,竟被我查出这慕云溪原是永兴侯沐宏宇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忽觉手中的信笺有些发烫,行宫一个小小的侍卫首领摇身一变成了堂堂侯府流落在外的血脉,这其中有几分是巧合,又有几分是有人刻意为之?
永宁侯府在定京根基薄弱,我这段时间又常伴公主在皇陵受罚,对定京局势的掌握自然比不上林世子,思及至此,我派人将消息转送给林世子,看他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在得到林世子的回复之前,为免打草惊蛇,我并没有派人盯着慕云溪。将虎娃接到行宫交给慕云溪,一方面是替虎娃谋个前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我一个顺理成章接近慕云溪的机会,正可谓是两全其美!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公主心领神会地对先前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就好像那些争吵、泪水和冷战的时光只是一场噩梦,过后谁也不愿再提起。
年关一过,转眼就到了除夕。公主还在受罚,自然无法回定京与陛下和娘娘一起过年,为了冲淡公主的思乡之情,封嬷嬷拉着玉珠和行宫众人准备了好些东西,整个行宫上下一派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气息。
除夕那天夜里,我们都围在一起守岁,我一早就命人准备了好些个红包,公主也不甘示弱,小宫女小太监们的吉利话不绝于耳,每个人脸上都挂上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刚吃完饺子,外面有人来报,说是皇后娘娘的赏赐送来了。
闻言公主眼睛一亮,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前来送赏赐的公公见了公主,笑得见牙不见眼:“奴才给长宁公主拜年了,恭祝公主平安喜乐,康顺长宁。”
公主心不在焉受了他的礼,又用眼神示意玉珠递过去一个重重的荷包,急切问道:“母后有没有带信来?”
“自然是有的”,那公公眉开眼笑接了玉珠递过去的荷包,笑意不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娘娘吩咐了,让奴才务必要将这封信亲自送到公主手里。”
公主迫不及待接过信来,一边往殿内走一边快速打开信封。公主的嘴角虽含着笑容,眸子里却满是泪意。
看着公主如珍珠般不断下坠的泪珠,我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沉默着坐在她身旁,自顾自倒了一杯酒送到嘴边。
想念父母的难过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的,我深谙这个道理。
公主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如获珍宝地读着皇后娘娘的来信,像是想要从字里行间感受皇后娘娘的温度。
看着看着公主突然用手捂住嘴巴,满是难以置信的眼睛里涌出更多的泪水。
我关切上前,得到公主的允准之后接过信纸看了起来,这一看才知道原来芳嫔小产一事竟是贤妃和五公主慕容菡的手笔!
起初的震惊过后我心底萌生了更多对公主的疼惜,无论是世人误解的骄纵,亦或是亲近之人以为的开朗,在他人眼中公主总是笑着的,殊不知这样一个总是笑着的女子内心其实比谁都要柔软。
陛下有那么多皇子公主,唯慕容菡与公主最为亲近,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其实在公主眼里,慕容菡的分量还是很重的,这也是她先前一直对慕容菡没有戒备之心的理由。
所以即使公主早已对慕容菡心生怀疑,可现下面对这血淋淋辩无可辩的事实她还是忍不住会难过。
那是一腔真心终究错付的悲凉。
“都别跟着我,我想自己静静。”
公主披衣而起,在一片笑闹声中缓步踏入殿外的风雪。
今夜本是除夕,一个喜庆团圆的夜晚,不远处此起彼伏的烟花和行宫随处可见的的花灯和笑脸也佐证了这一事实。
还不到及笄年龄的长宁公主一袭红衣,缓步走在温热又凄冷的夜里,突兀的像一根银针直喇喇刺进眼睛。
玉珠和封嬷嬷见公主这般模样,忙起身想要跟上去,我抬手制止两人,大跨步追了上去。
凛冽的北风像刀割一样划在脸上,公主却浑然不觉似的,站在园中仰头看漫天雪花一片片飘落。
“我真的那么令人讨厌么?”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都要碎掉了,我多想把我眼中的那个长宁公主展示给所有人看,想揪着其他人的领子对他们嘶吼长宁公主是多么好的一个公主,可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东西,他们宁愿相信道听途说来的谣言,也不肯相信我真心实意的心声。
“你很好!”我加重语气,希望自己毫不犹疑的肯定能带给公主一些希望。
“可你一开始也不喜欢我来着”,公主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
闻言我心底的痛意更甚,因为我一开始也误会了公主,在这一点上,我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那是我蠢”,我微微垂眸,藏好自己的心疼,抬眼再一次用肯定的语气答道:“真的!之前我总想着陛下英明神武,皇后娘娘也知书达理,为何独独在与你有关的事上次次犯糊涂。后来认识你之后我就明白了,原来犯糊涂的不是陛下和皇后,而是我们。”
这是我的心里话,是我一直想跟公主诉说却从未开口的真实心声。
我上前一步,背手与公主并肩而立,远处黝黑的天空适时绽开一朵烟花,灿烂瑰丽。
“窈窈,你知道吗,十一岁之前我从未踏足过定京,生我养我的地方其实是金陵。”
烟花虽美,却很快就散掉了。
“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生下我还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就过世了。父亲军务繁忙,再加上对儿女私情也无心,自那以后便再未娶妻,府中甚至连个通房或者姨娘都没有,所以我自然而然就成了莫家唯一的香火。
我父亲不似别的父亲,他不在乎我能不能为莫家开枝散叶延绵香火,他只希望我能像他一样,披袍擐甲战死沙场,所以我三岁开始习武,五岁开始研读兵书,七岁便要和他在校场里领兵对战,八岁就被他扔在燕峰山上自生自灭。
后来父亲战死了,陛下心疼我孤苦无依,也不愿让莫家这一支自此凋零,所以他派人把我从金陵接回定京,又安排我进了禁军。初到禁军时他们表面上都敬我是永宁侯,可实际上却总是暗地里给我下绊子,往往两两对战的校验到了我这里总会有四五个人。
他们根本不清楚,就他们这种程度的对手,再来十四五个我也不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我又一次把那些想要欺负我的人按在地上狠狠捶打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父亲,想起他教我武功时说的那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心机都是枉费’,也是在那一刻起我才明白原来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即使他已经不在了,可我依然拥有一个父亲,也只有一个父亲。”
我转向公主,平静的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窈窈,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我是想让你知道你不必妄自菲薄,这世上爱你的人其实有很多,又何必只把心思放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今夜的这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之所以跟公主说也不只是为了安慰她。
这些话都是我这些年一步一步总结出来的道理,它们不是轻飘飘的文字,而是带着血泪和时光痕迹的亲身经验,我之所以告诉公主,是不希望她跟我一样,必须亲自经历那么多痛苦才终于明白有的人不必在意,有的人则必须珍惜这个道理。
人生苦短,时间宝贵,我们要将自己珍贵的情感寄托在那些值得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