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一队司吏围着叶颜,将其中利害关系好一通分析,又一五一十道出这些侍卫的种种恶行,甚至一口咬定计划是他们合谋的,不关总班头的事。
七嘴八舌费了好一番功夫,总算把坐在地上哭的姑娘哄好了,又语重心长劝她莫要辜负总班头的一片真心,赶紧去给人赔个不是。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谁让景行事先不说明情况,招呼也不打一声,害她吓个半死。
一众人又开始商议接下来的去向,此时慎法司无法回去,后方又在打仗,去京城的方向也不一定安全,打仗势必要征兵,说难听点就是抓壮丁,他们这群人身强体壮定会被带走,届时留叶颜一个小姑娘怎么办?
眼见日头已斜,众人最终决定先去前方城里客栈落脚,再做打算。
然后……就没得打算了。
他们有幸见证了历史上最草率的战争。
睡前未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一觉醒来后发现城里的布防已尽数换成了齐兵。
并且……他们遇到了大麻烦。
由于事发突然,景行等人来不及做任何伪装,穿的依旧是慎法司的制服,自然被齐兵重点“关照”了,接受盘问并搜查他们携带的物品。
圣旨、叶颜的画像(就是徐狗官所画的那副美人图,皇帝还在上面提了字,用来给各城官府辨别颜美人身份所用)、文书(出示给各地官府看的证明)、印信(通行证)、身份腰牌、以及那些侍卫的腰牌和侍卫服等通通被齐兵搜了出来。
于是这一行人更加可疑了,不过齐兵显然对慎法司的人有皇宫侍卫腰牌和服饰不太感兴趣,反倒对叶颜十分感兴趣。
一齐兵看过圣旨后一脸惊诧,“周国皇帝都死到临头了还选美呢,”又挥手招呼战友,“哥几个快过来瞧瞧,这可是周国狗皇帝的女人!”
景行闻言眸光一凛,右手不着痕迹握紧了刀柄。
士兵们齐齐围过来打量所谓的“周国狗皇帝的女人”,对叶颜评头论足起来,语调轻浮。
景行脸色愈发难看,直到有个小兵伸手往叶颜脸上招呼过去,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叶颜扯到身后,“唰”地拔刀出鞘指向那名齐兵。
这一举动在齐兵眼中显然与挑衅无异,反应迅捷,齐齐举起兵器将他们团团围住。
慎法司众人见状立即围住叶颜站成一圈,成防守之势,虽未拔刀,手却握在了刀柄之上。
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冷眼旁观的卒长怫然作色,怒视景行喝到:“你一个俘虏胆敢拔刀,不要命了吗!”
敌众我寡形势不利啊!叶颜急忙扯了扯景行的衣袖,摇摇头示意他别冲动。
在犯罪团伙里卧底三年的景行怎会冲动行事,辱骂他可以,打几下也行,顾全大局他不会反抗,可动他妹妹绝对不行!言语调笑他姑且只当被狗吠了,可对方竟直接上手,如何能忍!
不过审时度势,景行最终还是收刀回鞘,拱了拱手对卒长道:“我并非要与各位兵戈相向,只因方才那人污言秽语举止轻薄,你身为卒长总该约束好下属。”
卒长一脸鄙夷,“你一个俘虏有何资格在此指手画脚。”
景行反驳到:“一来我并非士兵,二来我并未作反抗之举,何来俘虏一说?”
一再被驳,卒长自觉脸面挂不住,冷笑道:“是不是俘虏可由不得你说了算,得先审过才行。”
谁知他们怎么个审问法,万一伺机报复咋办?万一屈打成招咋办?叶颜心急如焚,双手不自觉捏紧了裙摆,心想若能开口说话就好了,报出孟瑾年的大名,对方即便半信半疑,也未必敢为难她。
眼见对方打定主意抓人,景行也就不再客气,手再次握上刀柄,冷声讥讽:“素闻信远军军律如铁,如今看来,未免言过其实。”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齐兵又如此嚣张跋扈,束手就擒绝无可能,落在这些人手里还不知下场如何。
更何况这些齐兵胆敢无视军律当众对女子言语调笑,举止轻浮,难保与那队皇宫侍卫是一丘之貉。
那卒长勃然大怒,扬起手中马鞭便朝景行抽过去,却被景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使劲一拽。
卒长踉跄两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顿觉颜面大失,回头朝手下士兵喝到:“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将他们拿下!”
慎法司一队人将叶颜护在中间,一边抵抗一边往门外移去。
这队小兵的武艺明显不敌慎法司等人,不过司吏们也没下死手,意在突围,很快冲出了客栈。
可城里处处都有齐兵,整座城已被齐军占据,即便跑得出客栈也跑不出城。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听起来不在少数——大部队闻讯赶来了!
完了完了!这下铁定成俘虏了!叶颜不由自主开始回想看过的电视剧,电视剧里的俘虏都是怎么个下场来着?
四面夹击,他们被围在厚厚的包围圈之中,哪怕插翅都能被射下来!
“唰啦啦……”包围圈突然分出一条通道,走进来个将领打扮的男人,见到场中之人怔了一怔,惊呼出声:“叶姑娘!”
叶颜细一打量,杏眼圆睁,喜出望外——亲人啊!
老何披甲戴盔,足踏军靴,步履矫健,威风凛凛,与那个笑容和蔼可亲的大叔简直判若两人,她一时竟没认出人来。
老何扫视一圈,脸一沉:“怎么回事?”
除去挑事那队人面露窘态,其余士兵皆一脸茫然,他们只当有敌军突袭,闻讯赶过来帮忙而已。
眼见终于有个能主持公道的将领出面,且明显与叶姑娘是旧识,慎法司一司吏当即站出来一五一十道明原委,着重强调有个小兵对叶姑娘举止轻浮,而卒长不加以阻止反倒不分青红皂白抓人。
老何自不会仅听一面之词,叫那卒长出来回话。
卒长所说事情经过与司吏大致相符,不过双方立场以及视角不同,他也有辨辞:他十分清楚手底下的小兵断不会做调戏姑娘这等事,纵然手底下的兵当真调戏姑娘他自会严惩不贷,可景行拔刀挑衅在先,藐视齐军军威,因此他才想将人拿下,略施小惩。
卒长说完,老何又问欲对叶颜上手的那名小兵,小兵年纪不大,瞧着也就十七八岁,许是见识少,早已吓懵了,支支吾吾解释:他并无歹意,只因瞧着一时新奇,想逗一逗周国皇帝亲封的美人。
军营里男人之间互相逗乐啥恶作剧没干过,趁人洗澡之际偷偷拿走衣服,把人写给心上人的情诗拿出来朗读,往人被窝里扔老鼠……甚至还扒过人裤子看“大小”呢!
老兵整小兵,小兵有样学样,且花样不断翻新,终成代代相传的军营传统。
这些小兵头一回出来打仗,对外面的事物有诸多好奇,女人更是传说中的稀有存在,乍见个美女,还是皇帝的女人,简直兴奋坏了,这不就围起来参观了。
而上手那小兵年纪轻轻,又早早进了军营,不懂男女之防倒也在情理之中。
总而言之,误会一场。
不过这队兵卒触犯军律也是不争的事实,虽不至严惩,一顿军棍自不可少。
老何大手一挥,让他们自行下去领罚了,这才望向叶颜,笑容可掬,叫了句“叶姑娘”,隐隐像在询问叶颜对处置结果是否满意。
不用成为俘虏已是大幸,叶颜哪有不满意之理,笑着朝老何竖起大拇指点了个赞。
她只当老何是孟瑾年的随从或护卫,不承想还是位英明神武的将军——可算有靠山了!
叶颜与景行等人被老何带到城中驿馆之中,好生安置妥当后,又为他们备了饭菜。
一炷香后,驿馆外马蹄声忽至,紧接着一道身影飞速蹿进来,叶颜还未看清来者何人便被对方自座位上猛地拎起来,落入一个紧实的怀抱里,耳边传来几道男子粗重的喘气声,随即听到了孟瑾年激动得微微发颤的声音:“阿颜……”
听到这一声“阿颜”,景行握住刀柄的手缓缓松开,稍稍放下心中戒备,目光沉沉打量起来人。
抱到一旁的老何咳嗽声越发响亮,孟瑾年才松开手,把小姑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仍不放心地问:“可有伤着?”
见小姑娘摇头,他才彻底放下心来,扯起个大大的笑脸。
可鼻腔却泛起酸意,眼眶发热,心里胀鼓鼓的,全身热血沸腾,好似要烧起来。
许多许多话想问她,还有许多许多话想对她倾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失而复得的喜悦已冲昏了他的头脑。
视线紧紧攫住眼前的女子,贪恋的目光一寸寸描摹过她的眉眼……鼻唇……下颌,复又对上那双清澈明眸,再次将人牢牢抱入怀中。
闭上眼,深深嗅着她颈间似有若无的暗香,是他记忆中熟悉的气息;细细感受她身体的温度,终于确定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自己不是在做梦。
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不是梦!
真的是她,是他的阿颜,她还活着!
两次,他曾放开她两次。
北山镇那次,他赶到那家客栈,见到的是残垣断壁。
他焦急地穿行在陌生的人群中,用恳求的语气,询问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
却被告知她住的那间客房里确实有具女尸,因长期无人认领,早已被扔到乱葬岗,连她的葬身之处都无法确定了。
临江城那次,他赶到顾宅,见到的又是一片废墟。
他发了疯似的四处找人打听,被告知顾宅里所有人皆已被大火烧死!尸体皆已被官兵运走!
他无法接受更无法相信,他不信顾长卿那么有本事的人会落得如此下场,可官府告示上明明确确写着顾家余孽已诛尽!
可他依旧不信,除非亲眼所见。
他要去闯官府的敛尸房,却被老何打晕绑回去看管了起来。
他想方设法逃跑,最后直接被关进了宫里。
那段日子,他大闹过,懊悔过,自责过,酩酊大醉过……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哪怕她当真遭遇不幸,他也要将她带回来!
幸好!她还活着。她没事,真好。
从今往后,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他不想再承受分离的相思之痛,再也承受不了从别人口中听到她遭遇不幸的消息,再来一次真会要了他的命!
“咳咳咳!”老何又开始咳嗽——大庭广众的,总不能一直抱着姑娘不放,没见旁边还有群壮汉在虎视眈眈?
相较之下,叶颜的反应明显平静多了,好歹早有心理准备,还不及乍见老何时来得惊讶。
只不过被孟瑾年抱得太紧有点呼吸不顺,他身上的战袍又硬邦邦的,硌得人怪难受。
孟瑾年终于依依不舍松开手,拉着叶颜坐下,这才开口:“我一直派人在启国寻你,你怎会来了周国?”
景行替她作答:“她是被人牙子卖到了周国,之后被浔阳城慎法司及时救下,并无碍。”
叶颜笑着点点头。
孟瑾年望向景行询问:“你是?”
“景行。”
“幸会。”孟瑾年朝景行点点头,暗自吐槽一句,就一个名字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他此时才顾不上旁的人,又转过头去问叶颜:“阿颜,这半年来你过得可还好?”
“她过得挺好。”景行答到。
叶颜又笑着点头。
孟瑾年蹙起眉,责问景行:“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同她讲话你总插嘴做什么?”
“因为……”景行顿了一下,“她有失语症,无法说话。”
失语症、无法说话,这还算过得挺好?还被人牙子拐卖……孟瑾年又回想起顾宅那片废墟,不忍再问下去,只得挤出一个无力的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柔声安慰:“都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叶颜点点头,也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孟瑾年又询问了景行等人的身份,景行见孟瑾年与叶颜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还维护有加,便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只略去他们杀朝廷侍卫一事不谈。
孟瑾年听后气愤不已,扬言定要亲手将徐如海那狗官以及周国狗皇帝的脑袋拧下来,又对景行等人郑重道谢,询问他们有何打算。
十名司吏齐齐看向景行,显然唯总班头马首是瞻,而他们的总班头则看向叶姑娘。
待叶颜比划了一阵,景行点点头,对孟瑾年道:“她的意思是随我们回浔阳。”
见叶颜点头,孟瑾年拧起眉,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不行!”语气笃定不容拒绝,“从今往后你只能待在我身边哪都不许去!”
“咳咳!”老何又发暗号,不得不出言提醒小侯爷,“咱们在行军打仗,这要被侯爷知道……”
小侯爷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老何哪肯轻易闭嘴,却被小侯爷抢白:“我与孟大将军已断绝父子关系,井水不犯河水!”见老何张嘴他又加了一句,“圣上都已应允过我,孟大将军还能抗旨不成?”
你自己抗过多少回旨心里没点数吗?老何默默闭上嘴巴,扶额去了。
十名司吏闻言皆惊诧不已,眼前这位竟是齐云国鼎鼎有名的小侯爷!还、还断绝父子关系?果真不负盛名!
司吏们又齐齐望了望叶颜,对她与小侯爷的关系愈发好奇起来。
最后齐齐望向总班头,皆忧心忡忡:总班头也太不幸了,情敌不是皇帝就是小侯爷,如何斗得过啊?此时断不能把叶姑娘留在小侯爷身边啊!
然而他们的总班头看过叶姑娘一阵比划后又点点头,面色从容应下:“好,我与你一同留下。”
孟瑾年喜出望外拉起叶颜双手,信誓旦旦保证到:“阿颜大可放心,我定会护你周全!”
老何以及十名司吏齐齐望天——
老何内心OS是:行军打仗还带着家眷,前所未见啊!再者,叶姑娘留下也就罢了,还要把敌国司法所的官吏留在军营里?不怕对方是细作啊?不怕对方伺机行刺啊?
司吏们内心OS是:总班头把心上人留在情敌身边也就罢了,自身还要留在敌营之中?这算是叛国投敌了吗?
可转念一想,他们连皇宫侍卫都杀过了,已然是周朝的罪人,再叛个国投个敌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这并非他们贪生怕死或没有骨气,他们虽是慎法司里的司吏,离朝堂却远之又远,何况周国朝廷腐败已久,他们对周皇与朝中多数官员本就有诸多不满。
自始至终,他们守护的是一方百姓,最敬重的人是连司长,慎法司才是他们的信仰所在,如若让他们背叛慎法司绝无可能!
他们可以为救百姓牺牲,可以为慎法司的荣耀浴血奋战,但并非为了那些高高在上只顾享乐的掌权者。
可他们到底是周国人,事发突然,一时半刻无法做出抉择,更何况他们还有家人,不比景行孑然一身。
杀皇宫侍卫只因无法眼睁睁看着叶姑娘被皇帝糟蹋,也不忍见总班头与叶姑娘爱别离苦,再加之他们有绝对的把握窜端匿迹瞒天过海,不至于连累家人。
可一旦叛国投敌,便再无退路,只能孤注一掷。
倘若齐军胜了还好,可若兵败,他们自身臭名昭著不说,还会殃及满门。
司吏们走到屋子角落低声商议一番后,其中一名司吏走到景行身边面露难色,迟迟不语,景行顿时了然,拍拍那名司吏肩膀缓声道:“本就没打算让你们一同留下,不必对我心存歉意,你们大可放心回去,万一日后被朝廷责问,将过错一并推给我即可。”
那名司吏顿时肃然起敬,抱拳欲对总班头行礼,却被景行拦下,用力握了握那司吏的手,慎重嘱托:“替我给连司长带些话,就说……就说他的收养与栽培之恩景行铭记于心,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报答,让他别为我这个逆徒忧心,让他保重身体……”他眼眶开始泛红,越说声音越沉,“他腿受过伤,一受寒便会发作,劳烦你们帮我多加照应……还有,他忙起来总废寝忘食,记得提醒他吃饭,早点休息……”
景行向来寡言少语,这回却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足见他对连司长深切的敬重与不舍之情,叶颜也被他带起几分离别的愁绪。
怎能说景行是孑然一身,慎法司便是他的家,连司长既是他师父也是他亲人。
可如今,他要放下一切陪她留下,留在这敌国的军营之中,她不能连累他至此。
叶颜扯了扯孟瑾年的袖子,对他比划起来,这回孟瑾年看懂了,让人为她找来笔墨纸砚。
写完递给景行看,纸上写着“你回去”三个字。
见她一脸焦急,景行自然明白她心中顾虑,将她拉到一旁解释起来:“即便我不陪你留下,也不可回慎法司,万一齐云兵败,皇帝回想起你来,定会向慎法司问责,总得有个人来担下此事,否则徐如海那小人定会借端报复我师父。”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叶颜瞪着他——
景行无奈道:“是是是,我有错,我不该杀人,下次保证不会了!”
桌子边,孟瑾年坐那都快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
吃醋、委屈、还想打人!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说个悄悄话有必要凑那么近吗?
他俩什么关系啊?
半年了,她是不是压根没想过他?
久别重逢也没见她有多高兴,也不问问他过得好不好……
没了姓顾的,她身边怎么又冒出个景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