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
华灯初上,公子小姐们三五成群结伴往宴宾楼走去,可把酒楼里的伙计们忙坏了。不过这些伙计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可精准辨别来宾是哪家的公子或小姐,按身份高低分配雅阁或坐席。
领到次等坐席的人也不至于感到不满,毕竟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
以孟瑾年的身份,理所当然分配到一间最上等的雅阁,正与叶颜景行商量着点菜。
消失了一下午的顾长卿此时也坐在这一层的另一间雅阁里,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月牙色锦衣公子和一位娇俏可爱的红衣姑娘陪同在侧。
伙计轻扣门扉,得到允准推门而入,摆好酒菜后躬身作揖:“宁世子,风公子,可还有其它吩咐?”
风公子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伙计们恭敬退出雅阁,带上门。
待脚步声远去,顾长卿开口:“阿青,你去门外守着吧。”
“哦。”阿青依依不舍望了眼桌上的佳肴,乖乖把风去了。
风取出一封请柬呈给公子:“翠熹山庄今年邀请四大才子来做评考,也不知有何用意。可我这风公子的名头是公子您得来的,让我做评考……”他一脸为难,“恐怕难以胜任。”
在南易时,顾长卿常顶着风的模样在外行走,无意间被世人封了个“风公子”,与另外三人并称为四大才子。
以免被人怀疑,风着实下过一番苦功,只可惜他于琴棋书画这方面天赋有限,应付凡夫俗子尚可,若真要对上其他三位才子定要露馅。
顾长卿正是为此而来,早已想好对策:“大比时我替你去即可。”
“万一这期间有人找您呢?”
“自是由你易容成我的模样。”见风愁眉不展,顾长卿失笑,“怎么,对你的易容术没信心?”
“那倒不是。只是公子您龙凤之姿万中无一,我怕模仿不好。何况姑娘对您无比熟悉,万一露馅……”
“无妨,届时我以身体不适为由,你只需待在寝室里即可。”
“如此甚好。”
商议好细节,顾长卿唤阿青进来,三人一同用膳。
用完膳,阿青叫来伙计收走碗碟,顺便要了壶茶。
顾长卿是借着仰慕风公子才华的理由前来拜会的,自不好吃过饭马上离开,总要做做样子向风公子讨教一二。
于是乎,顾长卿弹奏了一首风公子的成名曲。
雅阁隔音效果不佳,绕梁琴音很快引来听众驻足。
一曲终了,门扉被人扣响,待顾长卿与风调换好位置,阿青打开门,外头赫然站着四大才子中的另三人。
来都来了,断无将访客拒之门外的道理,风只得硬着头皮请三位公子进屋。
风花雪月四大才子齐聚一阁,消息很快传遍宴宾楼,但无人去叨扰,万一几位才子要切磋一番呢?
然而并没有。
四大才子只是喝茶闲聊,聊的还是与琴棋书画毫无关系的内容:宴宾楼里某道佳肴颇具特色,就是价格太贵了;流苏阁里有个叫涟漪的舞姬美若天仙,参赛者名单上有其名;听闻叶府叶轻舞小姐是位才智过人的奇女子,此次也来了翠熹山庄,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话题如天马行空般,从吃的聊到玩的再聊到美人,俗到不能再俗,不知情的还以为四大才子有多深的交情呢,可实际都是初次见面。
许是年纪相仿不必拘礼,又或是惺惺相惜神交已久,总之四大才子相谈甚欢,毫无生疏之感。
唯独“宁世子”少言寡语,似乎不善言辞。
不过也不奇怪,宁修远自幼体弱多病鲜少出门,三位公子早有耳闻,若非有幸进了宣王府,哪有机会来这翠熹山庄。
“宁世子”当然是装的,为了稳住人设嘛。
这般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几人意犹未尽,决定转场小酌几杯,顾长卿见风应付自如,推说身体不适不宜饮酒,就此告辞。
风去喝酒,无需假扮丫鬟的阿青跟着,阿青正打算自由活动,结果刚迈出宴宾楼大门又被公子拎走了。
阿青很郁闷,总感觉公子发现了什么,处处针对她,时时提防她,但她没证据,也不敢问。
她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公子。
公子让她陪坐,她都不敢站着。
坐到屁股都疼了,阿青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时辰不早了,我可以下班了么?”
“阁规第三十九条背来听听。”
“……好像还早,我再陪您坐会儿。”
“你不用勉强的。”顾长卿忍着笑意继续逗她。
“不勉强,不勉强。”阿青连连摇头,一脸谄媚,“陪公子赏月是我的荣幸。”只要别叫她背阁规,莫说赏月,就是喝西北风她也奉陪。
今夜有些闷热,叶颜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时辰依旧难以入眠。
人一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白日里和顾长卿的对话过程被叶颜反复回想,越想越气。
什么坦白局,顾长卿分明在误导她!
也太小瞧她了。
叶颜大学里是法医学与心理学双系同修,之所以选择这两个专业是受家庭背景影响,因为她母亲的职业是心理医生,而她父亲的职业则是刑警。
她自小便将家里刑侦学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读了个遍,再加上父母有意栽培,她早已习惯于通过观察人说话时的微表情、语速、行为举止来分析对方的性格以及心理活动。
这便是她与人交流时总盯着对方看的原因,也是她性格形成的主要原因。
但由于一场车祸中亲眼目睹双亲的死亡过程,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造成了心理障碍,导致她面对尸体时会出现应激反应,所以不得不放弃了法医学,专攻心理学。
毕业之后,叶颜又成了一名心理学老师,想骗过她岂是易事。
除非那人如景行一样,接受过专业培训,又兼具优秀的心理素质。
显而易见,顾长卿也非常人,所以叶颜提前备好那页写满“卿”字的纸,故意当着顾长卿的面撕碎。
先乱其心,再问问题。
却不料自己的心也被顾长卿的话搅乱,差点听而信之。
顾长卿每年捐钱修路铺桥,收养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散尽家财救助灾民,这样的大善人怎么可能为一己私利罔顾他人性命?他和宣王要真是互利关系,又怎么可能告诉她?他要是个为了儿女私情谋反的人,当初何必苦苦压抑自己的感情?
之所以那样说,还不是为了和她划清界限!
想到这里,无名火又起,再也躺不下去,索性起身下了楼。
有什么花在夜里悄然绽放,吐纳出的花香被夜风送进小楼,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清甜的味道。
山脚下依旧灯火通明,不知有多少人还在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沿着石径小路漫步,走到八角亭前才堪堪发现黑黢黢的亭子里还坐着个人,叶颜正欲转身离去,却被那人叫住,听声音竟是顾长卿。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白衣黑发,冠带随风飘拂,容颜俊美绝伦,本就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清冷,仿若谪仙般缥缈出尘。
有那么一瞬间,叶颜仿若置身梦境,分不清虚实,不由自主挪动脚步迎向顾长卿。
两人面对面站定。
汩汩的泉水,沙沙的树叶,咝咝的虫鸣……周遭所有的声音齐齐进入耳膜,真实感突然涌现。
“你回来了。”叶颜低声喃喃,手伸向梦中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脸庞,指尖终于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一直传递到心脏深处,莫名生疼。
她的手指仿佛附着某种神奇魔力,轻而易举便将他内心深处的重重封印开启。
血液沸腾涌动,死寂的心突然鼓动起来。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姑娘,是他无时不刻的牵挂。
多想拥住她,多想告诉她:我回来了。我一直都在。
可是他不能。
血液一点点冷却,心跳重新归于平静,顾长卿后退两步,垂眸不再看叶颜。
那只手仍顿在半空中,像在挽留,风从指隙间穿过,最终什么也没抓住,就连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旖旎都好似她的错觉。
叶颜低低叹息,仰头看向空中那弯弦月。
他如天上的明月一般遥不可及,从不让人靠近。
他的一切,她只能道听途说,而后加以推测。
可万一她推测有误呢?
如果直接问,他会实话实说吗?
还是为了和她划清界限继续用谎言误导她?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默然相对的两人各怀心思,不交谈也不离开。
倒是悄悄尾随叶颜出来的景行先不耐烦了,轻咳一声,然后现身。
做贼心虚的叶颜吓得心肝直颤:完了,景行肯定看到她摸顾长卿的脸了,简直是大型社死现场!
匆匆对顾长卿道别,叶颜默默跟随景行离开。
回到听松楼,叶颜急忙解释:“不是我约他见面的!”唯恐他不信,又道,“我热得睡不着出来吹吹风,不知道他也在那。”
鉴于叶颜最近的种种表现,景行不得不提醒:“阿颜,如今你是叶府千金,是小侯爷未过门的妻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受万众瞩目,稍有差池便会招来闲言碎语,甚至大祸临头。”
叶颜立刻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乖巧模样:“兄长言之有理,我定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他是提醒她注意言行举止吗?他明明是提醒她远离顾长卿!
委婉的话她装听不懂,景行只好直言不讳:“赐婚非同一般,几乎没有取消的可能——”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叶颜在那小声嘟囔:“可是孟瑾年自己说要和我解除婚约的。”
景行闻言着实有些吃惊,孟瑾年那摩拳擦掌的架势看起来可不像要放弃的样子,景行还挺期待孟瑾年和顾长卿打起来。
无论小侯爷还是顾长卿,景行都看不顺眼,他虽乐见叶颜和小侯爷解除婚约,却不希望叶颜为了顾长卿那样做。
“解除婚约之后呢,和顾长卿重修旧好?”景行问。
叶颜没吱声,不敢吱声,因为景行的态度很明显——不赞同!
景行又道:“顾长卿所谋甚大,给不了你想要的平静生活,也不可能将你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你若不信,大可试探一下。”
“你让我如何试探?”叶颜一脸不可思议,“让他在我和家仇中选一个吗?”
“阿颜,你已经失去判断力了。”景行摇着头道,“孟瑾年的话难道你没听进去?以暗营的势力,想要除去某国皇帝轻而易举,根本没必要同宣王合作。可顾长卿放着家仇不报,跑来齐云,先以天眼阁助齐云拿下周国,又以暗营为饵接近宣王,说明顾长卿欲成之事比顾家血海深仇还要重要。”
“你以为顾长卿是怕连累你才同你划清界限,可在我看来……”景行顿了片刻,终是直接点明,“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小侯爷是齐云皇帝和宣王的亲外甥,得罪小侯爷就等于同时得罪皇帝和王爷,顾长卿还要跟这两位打交道,怎么可能和你重修旧好。”
自古以来,欲成大事者,哪一个分不清利弊得失,又怎会舍不下一点小情小爱。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叶颜看不清的形势,景行一目了然。
事实摆在眼前,顾长卿绝非叶颜的良配。
其实叶颜根本没考虑过那么长远的事,暂时也没有和顾长卿重修旧好的打算,若非孟瑾年一再说那些话,她甚至没想过解除婚约。
一直以来,叶颜对爱情和婚姻几乎不抱有任何期望,可有可无。
她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如家人那种细水长流的陪伴。
所以在得知顾长卿早有婚约后,她毫不犹豫掐断爱苗;所以可以为了还情债嫁给孟瑾年;所以当孟瑾年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她选择顺势答应。
当一段关系开始不断消耗情绪,令人痛苦不堪,又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最简捷的处理方式当然是及时止损。
之前孟瑾年和她在一起姑且算是痛并着乐,可自顾长卿出现,孟瑾年的心情一落千丈,简直苦不堪言,他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她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至于顾长卿,她对孟瑾年说的都是心里话,感念顾长卿的恩情,真心把顾长卿当作半个亲人,所以心疼他的遭遇,不忍见他行差踏错,更无法眼睁睁看他以身涉险。
哪怕顾长卿一再推开她,生气归生气,她却做不到对他置之不理。
不过,听了景行一席话,叶颜方觉自己坐井观天。
她考虑的只是片面的人际关系,却忽略了那些离她远之又远的家国大事,权势纷争。
无论暗营执印者或天眼阁阁主,于她而言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何须她担忧?
更别提左右顾长卿的决定。
胸腔里被什么堵住似的,闷得慌,叶颜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懂了。”
世上本无顾远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