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听松楼左侧有条石子铺成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八角亭,修建在一块大岩石上,飞檐翘脊,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亭脚下是淙淙而过的山泉,周围花草丛生,百花争艳。
亭中放有石桌石凳,顾长卿与宣王相对而坐,几名护卫打扮的男子则守在数丈开外的小径上。
“公子有伤在身不宜多走动,何故来此?”宣王轻摇折扇,面带关切地道。
也不知宣王出于何种心理,非但爱在人前演“父子情深”,就连人后也常要对顾长卿惺惺作态一番,以此作为开场白。
以他二人的关系,顾长卿认为完全可以略去这个环节,且提过多次,奈何宣王乐此不疲,顾长卿也只得将就着应付。
“想必王爷也听说了,昨日小侯爷来过王府,见我有翠熹山庄的请帖,盛情相邀,我自不好推却。”
顾长卿这番话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不难听出他的不悦,宣王笑着打哈哈:“本王这甥儿为人坦率,不羁惯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子多担待。”
“担待谈不上,只是……”顾长卿欲言又止。
“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据我所知,小侯爷与宁修远素不相识,毫无瓜葛,似也无意与皇亲有多往来,缘何忽然登门探望我这位‘表哥’?”
此言一出,宣王的面子顿时有点挂不住了。
那日来王府的可不止小侯爷,还有叶颜,顾长卿却只字不提,反怪小侯爷“盛情相邀”,宣王本不欲戳破顾长卿维护叶颜的心思,礼让三分主动替外甥赔罪,不料顾长卿如此不知好歹,竟内涵信远侯府同宣王府关系不好,这叫宣王面子往哪搁?
宣王虽无实权,但好歹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甭管人背地里多瞧不起这位“废物王爷”,见了面却得恭恭敬敬捧着,宣王何曾被谁如此挤兑过,自是咽不下这口气。
“说来也巧,本王近日听到一则关于叶小姐的传闻……”话说开头,宣王顿住,好整以暇等着顾长卿开口。
顾长卿心叹果然,宣王到底还是关注到了叶颜。
早在顾长卿与宣王初见时,宣王便派人去过临江,顺带打听到了顾长卿与叶颜的绯闻,彼时宣王以为叶颜早已葬身火场,并未放在心上。
可偏偏多年不与宣王府来往的小侯爷突然携“叶小姐”登门造访,找的还是假冒宁修远的顾长卿,其背后缘由就很耐人寻味了,宣王岂有不查之理?
不过,即使宣王发现叶颜的身份,也不至于拿此事做文章。
别人看不出来,顾长卿却可以从掌握的情报中分析出来,宣王对孟瑾年这个外甥还是挺在意的,外甥不惜抗旨拒婚也要娶进门的人,只要影响不到宣王的计划,宣王没道理去加害。
不过以防万一,顾长卿还是增派了人手暗中保护叶颜。
有了前车之鉴,一旦涉及叶颜的人身安危,顾长卿是慎之又慎。
相比叶颜假千金身份暴露,还有一事更为紧要,万不可被宣王发现。
孟瑾年自请去芒山剿匪那次,实则有秘密任务,宣王曾派刺客半路埋伏阻截,那次行动本已十拿九稳,却因孟瑾年以命相搏,那些刺客不得不放弃。
彼时顾长卿也在齐云查那件事,由于主谋藏得极深,只好派人盯紧皇宫与信远侯府,所以小侯爷的动向早就在天眼阁的监视之中。
事后顾长卿也曾派人查过那批刺客所属哪方势力,但那时宣王并未亲自露面,顾长卿也不曾怀疑到宣王头上,那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天眼阁不追查,齐皇却不可能放任凶手逍遥法外,在那之后,齐皇又派孟瑾年秘密前往边境。
孟瑾年在齐云边境一无所获,所以后来去了临江。
万一宣王顺藤摸瓜查到孟瑾年曾多次现身临江,从而彻查孟瑾年去临江的目的,或怀疑孟瑾年与顾长卿早有勾结,宣王对这个一再坏他好事的外甥还会手下留情吗?
宣王对孟瑾年无疑是在意的,在意到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也不愿伤害孟瑾年。
但是,究竟在意到什么程度,顾长卿实在不好断定。
顾长卿适才那番话并无宣王以为的挤兑之意,只为试探宣王对小侯爷的突然造访是否起疑。
同宣王这等智者周旋,顾长卿不敢有丝毫大意,先观其言察其色,再小心措辞应对:“既是传闻,便当不得真。”
见顾长卿面无表情,语气淡然,宣王只当他强作镇定,于是不再故弄玄虚:“其实也算不得传闻,本王有位故交在启国临江城里亲眼见过叶小姐。”宣王压低音量,“据说叶小姐曾在一家酒楼当过厨娘,巧就巧在,那家酒楼的东家姓顾,全名顾、远、之。”
话音未落,果见顾长卿陡然色变,宣王假模假样温声宽慰:“公子毋需担忧,本王已告诫过那位好友,切不可将此事张扬出去。”
顾长卿抿唇不语,只目光沉沉望着宣王。
“公子不信本王,本王理解。实不相瞒,本王同样不信公子。”宣王对此不甚在意,也懒得管顾长卿在不在意,只需将丑话说在前头,免得顾长卿拎不清状况,“可那又如何,众所周知,‘宁修远’是本王的继子,那么公子同本王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理应守望相助,公子说是与不是?”
“不知怎么个守望相助法,王爷可否明示?”顾长卿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宣王缓缓勾起了唇角,轻摇折扇,端得是一副成竹之态:“譬如公子有难,本王断不可能袖手旁观。譬如公子想要的人,本王自会想方设法助公子得到。同理,本王欲成之事,公子也当助本王一臂之力。”
顾长卿无奈摇头,“可我想要之人已被皇家赐婚,这个忙王爷恐怕帮不上了。”
“有何不可?”宣王凑近一些,轻声道,“倘若圣上成了先皇,新皇重下一道圣旨不就行了?”
饶是有心理准备,顾长卿仍被宣王的直言不讳惊到了。
宣王所图竟当真是皇位!
可是顾长卿想不通,倘若宣王觊觎皇位,凭其才智,当年大可一试,何以等其兄长坐稳皇位之后再兵行险着?
天眼阁大本营内有座藏卷阁,藏卷阁中有记录各国皇室成员与朝中要员的卷宗,卷宗里对宴承宣的记载并不多,因为此人只图享乐,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没什么好写的。
之所以令顾长卿印象深刻,只因他的老师在宴承宣的卷宗里留过一段批语:“势力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尤洁;智诫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
由此可见,宴承宣并非外人所见那般无能纨绔,恰恰相反,他是“尤洁”“尤高”之人。
所以顾长卿一直想不通,曾经不为权势名利所动的宴承宣缘何最终走上弑君篡位这条歪路?
依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当年那件事似乎并不足以导致宴承宣理智尽失,但这仅仅是顾长卿的个人见解,宴承宣究竟是何感受,或许只有他本人清楚。
良久,顾长卿抬眸望向宣王,沉声开口:“但凭王爷吩咐。”
“好!”宣王“唰”地收起折扇,笑逐颜开,“本王最喜欢与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不知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不急,不急,公子只需将人手安排到位,届时听我调令即可。”
顾长卿面露焦灼:“可他们婚期已近……”
“公子大可放心,”宣王站起身拍拍顾长卿的肩膀,笑着保证,“这婚,结、不、成。”
等宣王一行人远去,雪自林中某棵树后走出,步入亭中欠身行礼。
“坐下说吧。”顾长卿指了指对面的位子。
雪道过谢后落座,开始汇报查到的情报:“如公子所料,萃熹山庄的幕后老板正是宣王。”
这一情报再次刷新顾长卿对宴承宣的认知。
“如此看来,宴承宣起码从十多年前便已着手布局。”
宁家的产业属于宣王,瑜城首富的产业也属于宣王,那么银子流进宣王的口袋,估计大多用来笼络朝廷官员了,其次便是养死士。
此时,一直留在外围警戒的乙匆匆来报:“小侯爷往这边来了。”
自不必公子吩咐,雪和乙快速躲进一旁的树林。
若问顾长卿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非孟瑾年莫属!
他想见叶颜时,孟瑾年拦着;他如孟瑾年所愿,孟瑾年偏又领着叶颜凑上来;他不过小小捉弄一下,孟瑾年竟做出那等荒唐之举!
孟瑾年莫不是有那个大病?
顾长卿一边腹诽,一边走出亭子,没走多远便与孟瑾年来了个狭路相逢,顾长卿脚步未停,二人错身之际却被孟瑾年伸手拦下。
此处并无旁人,孟瑾年自不必再装兄友弟恭,直接道明来意:“顾长卿,阿颜如今是我的未婚妻,还望你注意言行,切莫失了分寸。”
闻言,顾长卿转身迎上孟瑾年不善的目光,语气不温不燥:“我若偏不呢?”
孟瑾年憋了许久怒意此时再也压抑不住,上前一步欲揪住顾长卿的衣领,却被顾长卿一把擒住手腕,二人你拉我扯,相互较劲。
“你还想连累她一回?!”孟瑾年怒不可遏,眼中怒火仿佛随时可以迸发出来烧死眼前之人。
顾长卿眸光一凛,倏地松手,一道巧劲推在孟瑾年胸口,将他推离两步,压低嗓音怒道:“我本已决意远离她,可你却贸然带着她来宣王府找我,这回将她置于险境的人是你!”
“强词夺理!”孟瑾年十分鄙视顾长卿倒打一耙的行为,“你若是真正的宁修远,何来险境一说?”
“我的事,你有何资格置喙?我和她之间的事更无需你来插手。”
“她的事我如何管不得,如今她要嫁的人是我!你也看到了,我和阿颜早已亲密无间——”
“孟瑾年!”顾长卿向来温文尔雅的面庞陡然蒙上一层寒霜,冷冷打断孟瑾年,说出了此生最离经叛道的一句话,“莫说你与阿颜仅有一纸婚约,哪怕已然成婚,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二人和离!”
此言犹如火苗,成功点燃了孟瑾年这支炮仗,眼见火舌顺着引线一点点往上蔓延——
“又想动手?”顾长卿弯唇勾起一抹讥笑,“那你可得想清楚了,此刻我抱恙在身,万一被你打出个好歹,你猜阿颜会不会心疼?”
这话非但实打实戳到了孟瑾年的痛点,还将他拿捏得死死的,哪怕恨不得将顾长卿挫骨扬灰,也得忍着不动手。
孟瑾年无比笃定,他俩要是闹到叶颜面前,顾长卿没病也要吐出几口血来,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顾长卿才不管孟瑾年如何作想,拍拍孟瑾年的肩膀,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表弟,你可得把人看紧了,千万别让表哥我有机可乘。不过呢,你看得住她的人,也看不住她的心吧?”
眼睁睁看着顾长卿扬长而去,孟瑾年气得直磨牙。他错了,他哪来的自信找顾长卿斗嘴?岂非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可论打架自己依旧不是对手啊!
而后,孟瑾年将自个儿同顾长卿方方面面一对比,最终得出一个结论:顾长卿似乎哪一点都比他强!顾长卿甚至比他更不要脸!!!
小侯爷彻底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