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史
翌日,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孟瑾年便来到汀兰院将叶颜喊了起来,随即又吩咐绿俏去为小姐收拾几套利于出行的换洗衣物,说是要去的地方较远,会住上几日。
绿俏不敢做主,去请示夫人。
昨晚孟瑾年与叶夫人已商量过此事,叶夫人细细叮嘱了绿俏一番,总之千万不能让小侯爷对小姐有越矩行为。
上了马车,叶颜仍处于迷迷糊糊将醒未醒的状态。
孟瑾年取出个垫子放在腿上给她做枕头,一手揽住她肩,温声道:“要走很久,你可以接着睡,到地方我再喊你。”
躺下不大会,叶颜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直到车轱辘滚过一块大石头将她晃醒。
孟瑾年扶她坐起身,摘下挂在车厢板上的水壶递给她,又从箱屉里取出糕点。
这服务别提多周到,叶颜都想反手给他个五星好评了。
咬了一口香甜的桂花栗粉酥,她挑开车窗竹帘一角往外看,奇怪到:“不是说去试喜服吗,怎么来了荒郊野外?”
“带你去乡下住两天。”
城里的孩子乍一听去乡下玩都会心生好奇,叶颜瞬间精神抖擞,“乡下有大水牛吗?”
“有。”
“有小溪吗,小溪里有泥鳅螃蟹吗?”
“有,不过泥鳅还是稻田里比较多。”
“那有稻田吗?”
乡下哪会没有稻田?孟瑾年嘴角忍不住上扬,觉得她这样当真像个好奇的小孩子,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哄孩子的语气:“当然有稻田,还有一大片荷塘,你可以去摘莲蓬和水栗子,还可以去挖莲藕。”
“还要多久才到?”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
那就是一个小时!她耷拉下小脸,“要不我再睡会?”
“好。”孟瑾年语含宠溺。
“算了,晚上会失眠的。”
“晚上睡不着的话,我们可以去夜钓。”
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吃完糕点清理干净,她又躺了下去,头枕在孟瑾年的腿上不大走心地问:“你会不会腿麻?”
“无妨。”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无比,脸上的神情也温柔无比。
又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清冽的香味,这回叶颜闻出来了,是甘松香,她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唤他的名字。
他轻声回应,低下头看她,眼神温柔,笑容舒浅。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冒出隐隐的不安,“你这回去雍州发生什么事了吗?”总感觉他和以往不大一样了。
马车晃动一下,揽着她的手臂微收,将她往他身前带了带。
他温声道:“确实遇到过一些麻烦,不过已经处理好了。”
“哦,那就好。”她仍不大放心地嘱咐,“出门在外万一遇到打不过的人你就跑,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别在意什么大丈夫尊严,懂吗?”
“懂了。”也被她的话逗得失笑了。
“嗯。”叶颜再次闭上眼,这回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孟瑾年有事瞒我,他为什么要瞒我?’
思维无限发散,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往不可控的方向想去。
又突然想起曾在网上看到过的一篇帖子:当男朋友一天不理人时女生会胡思乱想什么?
女生会想——
‘难道他在忙?’
‘他是不是没看到消息?’
‘他是不是故意不回我?’
‘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不可能,他那么丑,除了我谁看得上他。’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不,我不可能做错!’
‘难道出意外了?’
翻看一遍朋友圈。
‘他生气了?’‘他凭什么生气!’
‘好,我懂了。’
‘他心里肯定有别人了。’
‘还是分手算了!’
当时看到这帖子,叶颜觉得这种女生纯属闲得慌,对另一半的信任度也不够。还有,人是独立的个体,又不是谁的附属品,凭什么把对方二十四小时拴在身边?两个人在一起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为对方留有各自的隐私空间。
当然了,以上只是她个人见解,别人选择什么样的恋爱模式与她无关,她也无权指手画脚。
可如今,她和那些曾经被她不敢苟同的女生殊途同归了。
闭着眼睛,她脑海里不断刷过各种疑问——
‘他昨天明明上午就回来了为什么没有回家也没来找我?’
‘如果不是我问起他会一直瞒着我吧?’
‘他真的是入宫述职了吗?连家都没回去哪洗的澡?’
‘去雍州前他竟然托顾长卿照顾我,究竟几个意思?!是觉得我太难追所以放弃了吗?要把我还给顾长卿?’
‘不应该啊,他出差还给我带礼物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好端端送我礼物会不会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想要补偿我?’‘哼,谁稀罕!’
‘我们认识的时候他都二十岁了,家世好人品好长得好,对他有意的千金也不少,真就一个都看不上吗?真没谈过恋爱吗?’‘情窦初开总有过吧,心里就没个白月光?’
打住——这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冷静理智如叶颜都发现自己此刻十分不冷静不理智了,睁开眼望向孟瑾年,只看得到他下颌棱角分明的硬朗线条,心口莫名一堵。
“唰”地坐起身,正好见他睁开眼,对上他略微疑惑与询问的目光。
“怎么了?”他发问。
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心里的疑问,叶颜别过头,假装若无其事地问:“秦素那件事问过你母亲了吗?”
是因为事关顾长卿,所以她才如此急切吗?孟瑾年心中的酸涩感犹如滴在宣纸上的墨渍,很快便发散开来,究竟什么时候她才能为他着紧一次呢?
孟瑾年久久不语,叶颜只当他是还来不及问,正要开口,他突然出声:“你猜得不错,宣王与秦素确实有过一段私情。”
理智瞬间被拉扯回来,她端正神色问:“怎么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
“哎呀,你长话短说嘛~”叶颜拉起他的手摇了摇。
她随意的一个举动,却在孟瑾年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
他见过她古灵精怪的样子,见过她认真严肃的样子,见过她伤心难过的样子……却还是头一回见她撒娇的样子,撒娇的对象还是他,委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由想起她昨晚说的那句“现在放心上了”,难道她……然而那个想法还未成形便被他驱散——她只是为了顾长卿。
可朝思暮想的人拉着他的手,微仰着脸朝他软软地笑着——突然就很想吻她。
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他已经情不自禁揽住她的腰,低头吻上那抹樱唇。
只是不同于以往,这次他吻得太过轻柔,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可当叶颜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脖子,第一次开始有所回应,他再也无法压抑住这一个月以来积攒的深厚思念。
几乎是贪婪的掠夺着,仿佛要抢光她口中的氧气,让她呼吸困难。
车厢里本就闷热,这下更热了,噼啪燃着火焰。
最终,孟瑾年是好不容易才将窝在他怀里的不肯抬头的人挖了出来。
她看起来很羞恼,羞他还能理解,可为何还恼上了呢?又不是第一次亲了,以前也没见她有这反应啊?
他怎么可能理解一只老牛被嫩草啃过之后的感受——没错,叶颜觉得她就是那只被嫩草啃了的老牛!
她越是羞恼,孟瑾年反倒觉得越是有趣,抱着她索性又多啃了几口。
叶颜吓得赶紧推开他,可一对上他要烫死个人的视线,心跳得更乱了。
她慌慌张张移开视线,耷拉下脑袋,待胸腔里的小鹿不再蹦跶,努力稳住声线道:“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
“咳,好。”孟瑾年将车窗帘子收上去,让风吹进来,吹去稍许燥热,这才开始讲述起十几年前的那桩秘史——
彼时,圣上还只是屈居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宣王还只是八皇子宴承宣,长公主还只是待字闺中的大公主,贵妃秦素还只是秦府千金小姐,相国秦赫璋还只是户部从二品的侍郎。
不过当年的秦素可是齐云第一大美人,性情温柔,才情绝佳,想要求娶她的男子可谓如过江之鲫一般多。
大公主与秦素是闺中密友,那几年瑜城十分盛行打马球,两人常常相约去马场。
宴承宣与秦素虽早已见过,但两人对对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一个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子。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见了面只是点个头行个礼,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正是一次男女混合马球赛才让宴承宣通过大公主这层关系与秦素逐渐熟识起来。
熟识起来后,两人才发现对方并非自己想象中的样子,逐渐成为好友,又逐渐互生好感,其中还少不得大公主帮忙牵桥搭线。
秦素将自己的心思告诉给大公主,此后她与宴承宣偷偷见面,大公主没少为他俩遮掩。
只是他俩的事不久便被秦赫璋意外撞破,极力反对女儿和八皇子来往,甚至将秦素软禁了起来。
彼时正是众皇子为了皇位争破脑袋的时候,唯独八皇子毫无进取,整日只顾吃喝玩乐,又无实权傍身,故而秦赫璋很是瞧不上八皇子。
秦素却对宴承宣情根深种,茶饭不思。宴承宣亦是如此。
最终,他二人在大公主的帮助下私奔了!
也正是他们私奔这期间,皇位落定,新皇登基。
新皇登基后紧接着是册立皇太后、皇太妃,而后便是册立皇后以及妃子,秦素的名字赫然在列。
齐皇心悦秦素也是由来已久,可彼时他大权未握,父皇为他赐婚,他不得不从,也就从未表露出来对秦素的心意。
也不是没有找过秦赫璋打商量,但秦赫璋坚决表明他官职虽不高,女儿却决无可能给皇子做小。
三皇子听懂了秦赫璋的意思,皇子侧妃的位置秦赫璋还看不上,除非是皇子以上的人物。
秦赫璋可不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此人野心勃勃,女儿不过是他想要往上爬的砝码。他不肯将砝码压在极有胜算的三皇子身上,又怎会看得上八皇子那种一事无成的废物?
可没办法,偏偏女儿跟八皇子私奔了!
真是鸡飞蛋打,秦赫璋悔恨不已,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女儿给三皇子当侧妃去,总好过给家门蒙羞。
原本秦赫璋已打算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可一道圣旨下来,这个女儿突然变得金贵了,成为他仕途上的一块踏脚石,反之他若道出实情,秦家门风有辱不说,他的仕途不仅止步于此,还极可能就此断送。
宴承宣和秦素被找到后,秦赫璋先是对女儿好言相劝,劝不成便威逼胁迫。
秦素为了不连累家人和爱人,只得答应进宫,挥泪与宴承宣割发断情。
然而秦素在与宴承宣私奔那段时日已私定终生并有了夫妻之实,秦赫璋便想方设法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秦赫章的所作所为,长公主自是猜个八九不离十,可秦素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又将宴承宣抬出来晓以利害。
长公主无奈答应帮忙隐瞒,只叫秦素发下毒誓从此和宴承宣断得干干净净,不得再有任何牵扯。
秦素入宫后深得圣宠,很快便有了身孕。
秦赫璋也一步青云,数年后如愿当上了相国。
而宴承宣原本是该去封地的,却因放不下心中所爱,又心灰意冷,便发下此生绝不娶妻生子的重誓,换来留京的机会。
长公主原以为此事总算是有了结果,这个结果虽然不尽其美,但时间总会淡化一切的。
可没承想还有更大更致命的隐患等着他们,这个隐患最终要了许多人的性命,也让一些人此生再难释怀。
数月后,贵妃诞下皇子,圣上大喜,为六皇子取名宴殊辞,同时在宫中大行赏赐。
彼时长公主也已成亲,听闻贵妃诞下皇子后起初也很高兴,第二日便携礼入宫贺喜。
走到熹微宫外听到宫女正在议论贵妃难产如何如何凶险,长公主便把那几名宫女喊过来问了问,这一问才得知贵妃原来是动了胎气,竟比原本的预产期生生提前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长公主只觉头皮发麻周身冰冷。
皇帝册妃可不能办婚礼,颁道圣旨发放象征品阶的服饰,然后直接抬进宫即可,故而秦素几乎是前脚和宴承宣作了断,后脚便入了宫。
如今秦素诞下个早产儿,那么六皇子的生父岂不是很可疑?
长公主快步走进熹微宫,只见皇上正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给贵妃看,两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
长公主还是头一回见她皇兄笑得如此开怀,下意识就把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因知此事一旦爆出牵连甚广,长公主虽心存疑虑,却仍将此事在心里压了下来,从此日夜难安忧心如惔。
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公主见秦素似乎已放下过往,在皇上跟前时她脸上的笑容日渐多了起来,再也没有与宣王瓜葛,长公主便也彻底打消了向皇兄禀明此事的念头。
直至圣上有意立六皇子为太子——
秦赫章成为相国后,逐渐暴露出他的野心和贪欲,开始结党营私,以各种名目受贿。
一年下来,相国府大宴小宴无数,接到请帖的官员不赴宴无妨,礼必须到,否则就给小鞋穿。
弹劾秦赫章?无凭无证,相府势大,很多事情根本不必秦赫章亲自动手,自有人帮他做。
朝中官员渐生怨言,却无人敢说出来,谁让贵妃最得宠呢?就连皇后都要礼让贵妃三分!
只是圣上一提想立六皇子为太子,朝中一大半的官员都忍不下去了,齐齐跪地反对,恳求皇上三思。
皇后又不是没生出皇子,大皇子也不是不堪用,凭什么就轮到才七岁的六皇子了?秦相气焰嚣张到直冲云霄了都,再立六皇子为太子,届时齐云是不是要变成秦家的了?
齐皇见有如此多官员反对,面上虽有些挂不住,却也没有一意孤行,只说暂搁再议。
此时立太子为时过早,圣上又提得过于突然,令人不得不怀疑圣上是不是听了谁的怂恿?
官员们立即去查,果不其然是秦党中人!
若说眼下还有谁能劝得动圣上,非信远侯莫属。
几位大臣一合计,趁夜赶去信远候府,跪在厅中恳请侯爷劝劝圣上。
估计是为了表达内心对秦赫章的愤慨,几位大臣叫得过于大声,便被长公主无意间听了个大概,长公主这才知晓朝中局势已发展到此等地步。
待几位大臣走后,长公主便将秦素与宣王有过私情以及贵妃早产的事通通告诉给夫君。
信远候听完直说长公主糊涂,倘若她从一开始便将此事禀明圣上,以圣上的宽仁未必不会成全他们,秦赫章也就没机会成为如今的“秦害”。
面对夫君的指责,长公主哭得好不伤心,可又知道夫君说的确实在理,她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第二日长公主便进宫面圣了,先是劝她皇兄万万不可立六皇子为太子。
圣上自是不可能听她的,还斥责她不该插手朝政。
无奈之下,长公主只得将那些事对她皇兄和盘托出。
齐皇当即命人去将当年为秦素验身的几个嬷嬷抓起来审问,几人供认不讳,她们皆是被秦赫璋以家人性命要挟这才为秦素遮掩。
这种事对于男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对于皇帝来说更是欺君大罪!
齐皇勃然大怒,当场砍了那几个老奴的脑袋。
紧接着传唤贵妃到御书房问话……
便有了小孟瑾年当年在御书房听到的那一幕,秦素当时的确在为宣王求情。
秦素殁后,秦赫璋被赐鸩刑,秦家族人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六皇子宴殊辞则被关进了冷宫。
一夕之间,宴殊辞由最受宠的皇子成了最令人厌恶的皇子,人人可欺。
而宣王,或是因着秦素之死,或是因着圣上顾念手足之情,总之他安然无恙。
听完孟瑾年的叙述,叶颜推测宣王定然至今都不清楚他和秦素的事早已被圣上获悉,自然也就不知道秦素曾为他苦苦求过情,因为圣上既有心放过宣王自然不可能去戳破此事。
如此一来,圣上岂不比窦娥还冤?最爱的女人为了别的男人而死,这个男人是亲兄弟他杀不得,结果他亲兄弟反过来怨恨他甚至想取他性命!
可若一定要论个是非对错,似乎除了那野心勃勃又欺君罔上的秦赫璋外,他们这三角恋还真理不清孰是孰非,谁又欠了谁。
以叶颜这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秦素的善良与欺瞒,圣上的强娶与宽仁,宴承宣的痴情与狠毒,谁没有错呢?谁又不无辜可怜呢?
所谓的命运弄人,不外如是。
可有一事最令叶颜费解,按理说圣上又不是没碰过女人的雏,难道他就没发现秦素并非完璧吗?
不过话说回来,她又没有相关经验,她想不到不代表秦素没办法糊弄圣上。
还有圣上当年提出立太子一事让人怎么想都觉得蹊跷,难不成真是色令智昏?
叶颜只见过圣上一回,自然也就无法判断齐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于世人对齐皇的歌功颂德,容她偷偷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谁知道其中有多少水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