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花与树
院里,一脸焦急的孟瑾年负手来回踱步,频频看向紧闭的门扉,口中还念念有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知避嫌还关着门”、“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都进去这么久了有完没完啊”、“可恶我该不会是着了姓顾的苦肉计吧”……
瞧他那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妻子正在房中分娩呢!
听到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孟瑾年扭头侧目,见是浑身湿透的绿俏,心下有些吃惊。
更吃惊的是她竟也不回避,兀自走过来欠身行礼:“奴婢见过小侯爷。”
小侯爷皱起眉,点点头,“嗯”了一声,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吱呀”一声,偏厅的门终于开了。
叶颜走出来,目光只在孟瑾年身上短暂停留,然后移向一旁的绿俏,快步上前拉过她的手问:“你这丫头跑哪去了,怎么下雨也不知找个地方避一避?”
只见绿俏嘴一瘪,低低喊了声“小姐”,潸然泪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孟瑾年向来不喜女子这种哭哭唧唧的做派,不耐地皱起眉,心中腹诽:被谁欺负的找谁算账去,何必在主子跟前装可怜。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叶颜取出帕子替绿俏擦眼泪,问了也得不到回话,只好拉着她边走边细语安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景行很快就要出意外了!孟瑾年幸灾乐祸地想着,抬脚向偏厅走去。
喊了下人过来掌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孟瑾年坐在茶案前挥挥手屏退下人,本想打探一下顾长卿对叶颜说了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心里干着急。
提起茶壶想倒杯水喝,却发现一滴水也倒不出来,无奈放下。
想起叶颜方才出来时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
分明自己才该是阿颜最亲近之人,何以沦落到被他们排挤在外的地步?
要不他也出去淋个雨搏一搏同情?可雨已经停了!
或者装病示弱?孟瑾年伸手摸摸后背,当真考虑起要不要把伤口抠出血来,再……晕一个?
可他自认不及景行演技精湛,再者阿颜又精通医术,万一被她看出点破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得不偿失,不宜冒险。
眼下还是暂且忍一忍,最好将顾长卿拉到同一阵营,合力应付过景行那一关。
屋里两个男子相对而坐,各有所思,没有交流,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有下人过来请示小侯爷:饭菜已备好,是否开席。
众人很快齐聚膳厅。
绿俏已换过衣裳收拾妥当,只不过神情恹恹,低垂着头站在一旁不肯入座。
叶颜则冷着张脸,既没叫绿俏坐下也没叫她先去用饭,瞧着像在生气,又分不清她在生谁的气。
景行倒是面色如常,也不管小侯爷和世子有没有先动筷,兀自舀了碗竹鸡汤尝了一口,放下汤匙给予评价:“这竹鸡汤果然味道鲜美。”
说罢,取过叶颜的碗舀了汤轻轻放在她面前,眼含温柔道:“阿颜你尝尝。”
呵呵,这便明目张胆不加掩饰了!孟瑾年心里冷笑,结合绿俏的表现,猜想她与景行的婚事差不离是黄了。
夹了一筷爆炒鳝丝放在叶颜身前的骨碟中,孟瑾年温声道:“阿颜,这黄鰊是庄民昨夜去稻田里捉的,你先尝尝。”
被两大帅哥一左一右轮番伺候着,叶颜面色终于有所缓和,撇过头对绿俏道:“你先下去用饭吧。”
绿俏欠身告退,态度比之从前恭敬了不少。
由此可知叶颜这脸色是摆给谁看的了。
孟瑾年很是好奇向来待人宽厚的叶颜何以有此转变,拐弯抹角地试探到:“绿俏可是哪里做的不妥惹你生气了?”
结果迎来她一记眼刀子,外加一句生冷的“关你何事”!
堵得孟瑾年差点没噎死,感觉十分冤枉,确实不关他的事啊,所以为何要迁怒于他?
叶颜又转头睨向偷笑的景行:“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何笑不出来?”景行故作不解状。
这下轮到叶颜被噎住了,眼下又不是问话的好时机,气冲冲道:“吃饭!”
用完饭自然就到了“兴师问罪”的环节,叶颜提议要出去走走消食,天黑她一人害怕,让景行陪同。
孟瑾年眼睁睁目送那二人出了门,气得差点没挠墙。
乌云还未散去,外面黑压压一片,景行提了盏灯笼。
制作灯笼所用的纸张粗糙厚实,透出来的微弱烛光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在黑夜里远远瞧着仿若一抹飘忽的星火。
乡下空旷,又下过雨,夜风吹过带起丝丝凉意,再加之喝了点酒,不多时叶颜便感觉有些头疼。
然而更令她头疼的是身边沉默的男子。
她语气里不自觉带上几分关切的责备:“你既不喜欢绿俏,当初便不该允下这桩婚事,起码事先同我商量商量吧?凭白让你被叶家人欺负算怎么回事?你又没有卖身叶府,他们哪来的资格对你的婚事指手划脚?”
途经过一处台阶,景行抬手虚托着叶颜的手腕,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是觉着叶夫人的话颇有道理,你我到底并非亲兄妹,在外人眼中我还是你的护卫,唯有娶了绿俏才能避免他人多作猜疑,兄长为了妹妹吃点亏又算什么。”
叶颜倏地停下脚步,“事关你的终身幸福,哪里是吃一点亏!再者,难道我这个做妹妹的就舍得兄长受这份委屈了?”
“我倒是今日才知道,绿俏那丫头还颇有心机,先说退婚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叫我千万别怪罪于你,又说你答应娶她只是为了避嫌——这叫什么?”
“以、退、为、进!摆明了想让我为她作主,同时又点出你我举止有失体统!也怪我太惯着她,越发不把我这个小姐当回事,处处指摘我、管教我,到底谁才是小姐?真当我是软柿子任她拿捏?”
末了她总结到:“这等不知轻重好歹、对她客气点尾巴都翘上天的丫头你不娶也罢,指不定日后得了势更加忘乎其形,惹祸上身而不自知。”
这番话听得比吃了蜜还甜,景行嘴角不自觉扬起,温声应好,“听你的便是。”
“当真听我的?”
“嗯。”
“那好,你实话实说,为何突然想要带我离开齐云?”
景行不假思索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被孟瑾年与顾长卿利用。”
“这理由不成立!”叶颜毫不犹豫拆穿他,“以信远候府加天眼阁的势力难道还护不下我?”
“他们能时时在你身边吗?”
“这不是还有你吗,还有小甲那个一等一的高手呢!还有两队武艺超群的暗卫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万一可就不胜枚举了!万一我走路平地摔死了呢?万一我吃个荔枝噎死了呢?万一我睡到半夜心肌梗塞——”
无奈之下景行一把捂住叶颜的嘴阻止她继续“诅咒”自己,“何必拿这些概率微乎其微的事来与即将面临的险境相提并论,我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扯下他的手,话头一转:“你当暗探多年,见过无数被拐的女子,为何独独对我不同?”
“那你为何独独与这世间所有女子皆不同?”景行反问她,“阿颜,我从不过问你的从前,你也未曾问过我的以往,我以为你我早已达成默契,眼下你决定要打破我们之间的默契吗?”
“好,我不问这个,那你说说要带我离开的理由。”
“我那样说是想给孟瑾年增加一点压力,他那人真实的想法都憋在了心里,又同你一般心软,也不知听顾长卿说了什么,竟把你往顾长卿跟前凑,这让外人瞧见会如何作想?”
“当真?”叶颜对景行的话仍心存怀疑,可又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景行无奈举起手作发誓状:“兄长绝不会替你做任何决定!你留,我便留,你走,我便带你离开。如此可行?”
叶颜抿着唇倏地转过身,低着头偷笑了一会儿,而后扭头瞄了景行一眼,不大好意思地道:“兄长对我这般好,难怪旁人要误会你对我有意思。依我看你还是别老刺激孟瑾年,不然他也该误会了。”
景行哪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说什么别刺激孟瑾年,其实不过是在提醒他该注意分寸。
可他能不答应吗?对于她,他永远舍不得她受一点点委屈。
在船上见到她时便生出莫名的怜惜与好感,忍不住想要保护她、对她好……无意间和她结拜成兄妹,忍不住想宠爱她、离不开她……原来只因她是故人,似冥冥中自有注定一般,她早就回到他身边。
时光荏苒,熬过五千多个日夜,她终于回到他身边。
在与她重逢前,有多少次在梦中见到他的小兰儿跌跌撞撞跑过来,糯糯地喊他“九哥”。
他依稀记得,她出生那天被抱出来时,当他看到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还在心里吐槽过:丑丑的,有点像山里的小毛猴。
可不知不觉,她越长越精致,皮肤白嫩得如同煮熟的剥了壳的鸡蛋,小脸滑溜溜的。他用自己的手掌与她的脸一比较,发现相差无几,又戳了戳那软乎乎的小脸蛋,她顿时嘟着小嘴凑过来含住他的手指吸吮起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奶音,可爱极了。
后来,她开始蹒跚学步,开始咿呀学语,他摇着拨浪鼓一遍遍教她:九哥!叫九哥,叫了才给你玩。
在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她第一个会叫的人终于是“哥哥”。
许多人都分不清哪个是若华,哪个是若兰,可奇怪的是,他总能一眼认出来。
这大概源自他的偏心吧,他确实更喜欢若兰,他与若兰好似天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投缘感,也可能是因为若兰生性活泼黏人总爱跟在他身后跑,而若华则怯懦寡言不爱与他亲近。
长到五岁,若兰还总缠着他背,嘴里振振有词:阿娘说过,兰儿如朝颜花一般不曾长筋骨,只能攀附在大树上,九哥便是兰儿的树。
可他的“朝颜花”早已不记得她的九哥,也不记得她的树。
不记得也好,他宁可她永远不要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那些被他抛却的过往,他也不希望她再去探寻。
他只知她叫叶颜,他叫景行,他是她的兄长。
他只想护阿颜一世无忧,平安喜乐。
拉长的思绪陡然被一道凄厉的尖叫声打断,景行飞速望向叶颜,在她脸上捕捉到一抹惧意,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乒里乓啷的嘈杂声中夹杂着女人不时发出的惊叫,在空旷的夜里传播得格外清晰,庄里的男人们很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举各式农具从屋里跑出来,朝着声源处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