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
梦境并没有因此结束,而是切换了场景,耳边响起“啾啾”的小动物声音,“她”睁开眼,看着面前一群长满黄色茸毛的小鸡仔以及前面领队的芦花鸡。
“她”蹲在地上,似乎在模仿着小鸡仔,不时挪动小短腿紧跟着这支队伍。
倏地,身体一轻,“她”被人腾空抱了起来,转了个圈,青山、树影、篱笆、房屋在眼前一晃而过,然后又被放下地,晕乎乎的还没站稳,一双手扳着“她”的肩膀又一百八十度转弯,抬眼望见一张眉清目秀的笑脸。
“九哥!”“她”稚气的童音里充满惊喜,一下扑过去抱住男孩窄瘦的腰身,仰起脸看向比她足足高了有四十公分的男孩。
男孩弯下腰与“她”平视,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就数你调皮,整日到处跑,害九哥找了许久。”
“哼!”“她”别过脸,奶声奶气地抱怨,“九哥坏,去城里玩不带兰儿,兰儿生气了!”
“哦~~既然你生九哥的气,想必也不想吃九哥买的果脯了,”男孩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个四四方方的纸包来,“都给华儿吧?”
“哼!”“她”耸了耸鼻子,别过脸努力表现出生气的模样。
“那九哥走了哦……真走了?”
见男孩转身作势要离开,“她”连忙伸手拽住男孩的衣摆,眼泪汪汪咬着唇。
男孩立即蹲下来,将纸包塞进她手里,为她擦着眼泪哄到:“不哭不哭,九哥不走。”
“她”这才破涕为笑,朝男孩伸出双手,“九哥背。”
男孩笑着用手指戳了戳“她”肉嘟嘟的小脸,打趣道:“小兰儿羞羞脸,都五岁了还要背。”
话虽如此,他却转身蹲了下去,扭头道:“上来吧。”
“她”咯咯笑着扑过去,揽住九哥的脖子,“阿娘说兰儿像朝颜花一样长不出筋骨的,只能攀附在大树上,九哥便是兰儿的树。”
男孩也笑出声来,“那九哥一辈子当兰儿的树,好不好?”
“她”脆声应好。
天边夕阳即将落下,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占据了小半个天空,“她”如一朵朝颜花,绽放出最灿烂的笑靥。
男孩双手稳稳托着“她”,迈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来到一间寻常的农舍前,男孩用脚轻轻踢开院门,朝里面喊:“义父,义母,我回来了。”
“小九回来啦。”一位农妇打扮的女人应声从屋里走出,手里端着个装了些米的木盆。
女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姿容出色,荆钗布裙难掩其芳华,她目光移向义子的后背,“呀,找到小兰儿了。”
叫做小九的男孩蹲下身放“她”下地,“她”立即撒开脚丫子“噔噔噔”跑上台阶,站在女人面前弯腰行礼脆生生喊了句“师娘好”。
女人摸摸“她”的脑袋,“兰儿乖。”
“她”又转身对坐在堂屋里喝茶的容貌儒雅俊秀的男人行礼:“老师好。”
男人对“她”招招手,“她”扭头望了一眼九哥,九哥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上前接过女人手里的木盆道:“义母,我来吧。”
“她”抬起小短腿一步一回头往屋里挪去,终于慢慢吞吞磨蹭到男人跟前,双手勾在一起不安地绞动,还没怎么着“她”已耷拉下小脸,活像受了训一般。
这副可怜样惹得男人忍俊不已,和颜悦色道:“不训你,莫怕。”
“哦~”“她”眨眨眼面带疑惑。
男人从桌上拿起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递给她,“这是你阿爹托我带的,拿回家交给你阿爹。”
“哦~”“她”接过来,转身打开偷瞄了一眼,里面是一对平安锁,又合上盖子往衣兜里一揣,“噔噔噔”往外跑。
却没回家,而是小跑到水井旁,看了一会儿九哥淘米,又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看他将米倒下锅,加水盖上木盖,走到灶台后坐下拿起一把松枝生火……
终于等他忙完,“她”立即挨到他身边靠进他怀里,望着灶膛里橙红的火焰问:“九哥,今日不烤红薯了吗?”
九哥笑得胸腔发震,捏起她的小手问:“吃着果脯还想着红薯,小兰儿怎的如此贪心?”
“她”正儿八经解释:“果脯是酸的,红薯是甜的,味道不一样,都好吃。”说完从纸包里拈起一颗果脯往九哥嘴里塞去,“九哥吃。”
此时院里响起两道女人交谈的声音,“她”赶紧躲到九哥身后,把手指贴在唇上,“嘘——我阿娘来了,别说我在这。”
九哥却伸手拎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揪了出来,板起脸:“若兰,你都跑出来半日了,该回家了,别让阿爹阿娘担心。”
“我不回家!”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紧紧攥住九哥的衣袖,哭得一抽一抽的,“阿娘说、说我不听话……要把我卖给、人牙子,呜呜……我不要……”
男孩将“她”抱到腿上,见手上沾了灰便卷起内袖帮“她”擦眼泪,好笑到:“你阿娘不过吓唬吓唬你而已,谁让你擅自带着阿姊跑去河边玩的?”
自知理亏,“她”瘪着嘴不说话。
九哥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又板起脸:“还不知错?”
“兰儿知错了~”“她”揉着额头小声说。
“往后无论去哪务必告诉阿爹阿娘一声,免得他们着急,知道吗?”
“她”小声嘟囔:“说了阿爹阿娘又不让我去……”
“那便告诉九哥,九哥带你去。”
“当真?”
九哥笑着保证:“当真!”
“她”得寸进尺:“那九哥能带兰儿去城里玩吗?”
“现在还不行,等九哥长大了,兰儿无论想去哪,九哥都陪你去。”
厨房门口两个女人约摸听了有一会儿,其中一个女人笑着打趣:“啊哟,小九如此宠着兰儿,不若我将兰儿送给你做小媳妇儿吧?”
小九义母笑着点头:“我看行。”
“她”大概不懂什么叫“小媳妇儿”,茫然地望向九哥。
十岁不到的男孩耳根倏地红了,忙把“她”放到一旁,闷声不响拾起干柴折断往灶膛里塞。
若兰的阿娘沉下脸道:“兰儿,还不快过来,别挡着你九哥。”
“她”望了望灶膛里欢快舞动的火焰,又望了望男孩,不知是舍不得烤红薯还是“她”的九哥。
橘红的火舌舔舐着锅底,一下迷蒙了视线,视线倏然变得模糊起来,逐渐放大,如一团猛火向“她”扑来——
画面陡然一转,“她”眼前当真翻滚着熊熊烈火,上一刻还好好的屋舍房顶已然倒塌,木材燃烧的“哔啵”声不绝于耳。
哪怕在梦里,叶颜都感觉得到那灼热的气息。
“她”被师娘紧紧抱坐在地上,女人嘴角溢着鲜血,木簪不知掉到哪去了,一头乌发凌乱披散着随风飘扬,仰头望着前方。
顺着师娘的目光,“她”扭头看到一个男人,男人左脸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出一条狰狞的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沁出,顺着脸颊往下滴。他的右手中紧紧握着把宽刃大刀,上面沾满鲜红浓稠的血液。
他们周遭躺着不少尸体,有粗布打扮的村民,脸上蒙着黑布的黑衣人,“她”的阿娘也倒在旁边,双目圆瞪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她”大概吓坏了,没有哭也没有闹,只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小九义母开口乞求:“这个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放过她吧——”
不等她说完,男人毫不迟疑挥刀斩下,鲜血喷溅在“她”脸上,一片红色迷蒙住双眼。
紧紧拥住“她”的双手骤然一松,女人的身体“砰”一声摔在地上。
“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望着面目狰狞的男人,看着他走过来,单臂抄起“她”的腰夹在腋下,一瘸一拐往院外走去。
“阿娘——阿娘——”“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片残垣断壁在火海里不断倒塌,将地上的尸体尽数掩没,滚滚浓烟弥漫在整个小村庄上空……
眼皮往下一沉,下一秒叶颜的意识似乎抽离了出来,可睁开眼一看,这里仍是那间密室。
这情形有点像做了场梦中梦,并且是所见梦,说不清为何如此确定,可叶颜偏偏有这种直觉。
“她”腰上的铁箍不知何时被人取掉了,躺在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上,身上清清爽爽,还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衣裳,头发也不再乱糟糟的,而是梳成了两个丫髻。
不知从哪透进来的风吹得烛光摇曳不止,“她”挣扎着坐起来,旋即又倒了下去,疼得龇牙咧嘴,泪花在眼中翻滚。
“小乖乖,你终于醒了。”
头顶乍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她”猛地抖了个激灵,双手撑住地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肩膀却被一双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按住。
女人明艳动人的笑脸凑到“她”眼前,异常温和,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小乖乖,告诉本宫,九哥是你什么人?只要你乖乖说出来,本宫保证再也不打你,还会给你好吃的、好玩的。”
女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尖锐的指甲刮在皮肤上令“她”忍不住冒起鸡皮疙瘩。
“小乖乖别怕,九哥是你什么人,告诉本宫。”
可“她”只是睁大双眼,惊恐万分地想躲开那只手。
女人耐心终于告罄,“嚯”地站起身,头上步摇与身上环佩发出一阵叮呤当啷的撞击声。
“张太医,过来检查一下,看她是不是个傻子。”
约摸是那个女人的远离让“她”紧张的情绪稍有放松,“她”终于开口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我不是傻子。”
女人抬抬手阻止太医过来,又蹲下来柔声问:“那你乖乖告诉本宫,九哥是你什么人?”
“九哥,九哥是……”约摸年纪太小不懂该如何表述自己与九哥的关系,“她”支支吾吾半天只说出一句“是我的九哥”。
“那你的九哥叫什么名字?”美妇人又问。
“……小九?”“她”不大确定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到,“老师和师娘都这么叫的。”
“你还有老师?”女人像是不可置信般嘀咕一句,继而又问,“那你九哥几岁了?”
“她”摇摇头表示不知。
女人沉默下来,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她脸色突变,眼神陡然狠厉起来,一把捏住“她”细小的手腕问:“你被抓那日你的九哥在哪?”
手腕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痕,被女人这么用力一捏,“她”疼得直冒冷汗,声若蚊音:“我、我不晓得……”
女人对“她”的疼痛毫无所觉,一连串发问:“不晓得?你怎会不晓得,他不是你的哥哥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呜呜……疼……”“她”连连摇头,泪水簌簌落下。
巴掌劈头盖脸抽下来,将“她”一下打翻在地,女人五官狰狞,双眼中透着疯狂的暴戾,歇斯底里大叫起来:“你个小贱人,你有什么资格哭!”女人揪起“她”的衣领使劲摇晃起来,“小贱人,你同你那吃里扒外的母亲一样该死!可本宫偏不让你死,本宫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这是你们母女欠本宫的,你这辈子都休想逃离本宫的手掌心!哈哈……”
女人边笑边哭,状若癫狂的模样实在可怖,“她”像根羸弱的稻草一般任她握在手中折来扭去,不多时身上又添了无数青青紫紫的掐痕、抓痕。
发泄了一通,疯女人逐渐平静下来,站起身姿态从容地理了理鬓角,抚平华服上的褶皱,平静开口:“张太医,用最好的伤药与祛疤药医治她。”
一旁恭候多时的太医即刻领命过来为“她”上药,女人则站在旁边看着,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待太医忙活完,女人又蹲在“她”身边和颜悦色地道:“莫怪本宫如此待你,要怪便怪你那死去的母亲吧,是她对不住本宫在先。”
“她”似乎想通了,弱弱地问:“我告诉你九哥在哪,你能不能放了我?”
“那是自然。”女人笑笑,“只需将你九哥的下落原原本本说出来,本宫自会放了你。”
“那天……”“她”闭上眼回忆了一下,“那天,九哥说后山的藤梨熟了……”
“九哥去了后山?”
“她”摇摇头,“老师没让,说后山的藤梨早被村里人摘去卖钱了……老师带着九哥去了城里买。”
女人盯了“她”好半晌,质疑到:“你的九哥要吃藤梨,为何不是你们父母带他去城里,而让老师带他去?”
“老师是九哥的义父。”
女人皱起眉凝思半晌才问:“你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她”摇头否认。
女人拔高音量:“就你一个?”
“她”连连点头。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姓景,名叫若兰。”
“那你九哥的义父姓什么?”
“她”摇摇头表示不知。
女人别过头问一旁的少女:“照月,她可有撒谎?”
“她”急急摇头,“兰儿没有撒谎,没有撒谎!”
被唤做照月的少女上前回话:“回禀娘娘,她在撒谎。‘老师带着九哥去了城里买’是句谎话,还有,她意识不清时唤过‘阿姊’。”
“很好。”美妇人冷笑着站起身,吩咐到,“去弄些蚂蚁来。”
一旁的张太医闻言忍不住插了句嘴:“娘娘,这小女娃伤势过重,加之年纪尚幼,再……恐怕撑不下去。”
女人一挥广袖,怒道:“那便等她伤养好了丢进水牢,何时肯说实话再放出来。”
“咕噜咕噜”,一阵腹鸣不合时宜响起,女人竟笑了笑,缓了脸色道:“照月,去取些糕点来。”
太医又道:“娘娘,这小女娃久不进食,此时不宜用糕点。”
“那便将我的燕窝粥取来给她用吧。”女人吩咐完毕转身离去。
张太医将瓶瓶罐罐收拾进药箱,望着“她”深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开口:“小娃娃,水牢里的苦你可受不住,下回娘娘若问你话,莫再扯谎了。”
“她”疼痛难忍之下竟还记得老师教过的礼数,郑重其事对太医行礼道谢。
太医愣了愣,又长叹一声,摇摇头拎起药箱走了。
这一番折腾令“她”身心俱疲,不过片刻又沉沉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