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不胜寒
齐有道第一次接触景行是在小侯爷的农庄里,起先只说景行是某国皇子,二十年前不慎被刺客掳走下落不明,直到不久前终于找到他。
无端端被人认作皇子,任谁都会抱有怀疑,景行自然也不例外,何况对方语焉不详,也拿不出任何证明他皇子身份的证据。
义父义母说他是路边捡来的,他一直深信不疑,哪怕齐有道一口咬定他是皇子,他也不信,只以为对方弄错了。
他自幼被义父义母收养,对方误以为他是义父的亲生子也情有可原。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对方以为那两样东西在他手上,只要有那两样东西在,哪怕他并非真正的皇家血统,对方照样可以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举事。
说白了,是不是皇子毫无关系,对方其实只需要他这颗棋子而已。
有此推测并非空穴来风,景行儿时无意间在他义父寝室里见过两样东西,足以证明义父绝非普通人的东西,足以为义父招来杀身之祸的东西。
无论是不是皇子,景行都不会认,他不可能让自己沦为某方势力的傀儡。
旁敲侧击一通,他始终没套出齐有道隶属哪方势力。
齐有道似乎也对他有所提防,含糊其辞,连哪一个国家都没明说。
双方你来我往拉扯半晌,最终因险些被人撞见而中断首次交涉。
而后,景行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对方美名其曰:为殿下的人身安全着想。
不过这也让景行确认一点:对方果然是个组织,背后势力定然不小。
以他一人之力显然难以查明这些人出自哪方势力,况且他并不想掺和权位之争,于是他打起了顾长卿的主意。
普天之下,或许唯有暗营这等势力可查明当年那桩旧案吧?
景行知道叶颜身边一直有天眼阁的暗卫,因此刻意挑衅孟瑾年,意在引起顾长卿警觉,从而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也可顺带发现那些人的存在。
当然了,如果能引起孟瑾年的警觉也是好的,但他太了解孟瑾年,这铁憨憨是真拿他当朋友的,绝不会派人监视他。
只因孟瑾年同样了解他,确信他懂分寸。
倒是顾长卿会有所顾忌。
为何有此顾忌?当然是怕他当真带走叶颜,害天眼阁的计划落空。
在景行见到顾长卿之前,叶颜从未对他提起这么个人,若非孟瑾年有次酒后失言,景行根本不知道叶颜曾有一段伤心过往。
越只字不提,越说明叶颜心里十分在意。
在意到哪怕顾长卿负过她,她仍做不到对顾长卿置之不理,甚至心甘情愿被顾长卿利用。
因此景行对顾长卿的印象很不好,认为顾长卿冷心冷血,为了成就大业可以利用任何人。
利用叶颜接近孟瑾年,利用叶颜与孟瑾年的婚事对付宣王。
景行每想起这茬就十分气恼,恼叶颜的不计前嫌与顾全大局,也恼孟瑾年太信任顾长卿,更恼孟瑾年明知此计万一失败有何恶果,却仍将叶颜置于险境。
然而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也看得懂天下形势,齐云皇帝、叶颜、孟瑾年都不是愚昧之辈,他们之所以愿意同顾长卿合作自有其缘故,只不过以他区区“护卫”的身份,不便让他知晓内情罢了。
可无论什么内情都无法让景行不讨厌顾长卿这个人,哪怕他明知这份偏见源于对叶颜的心疼,是不怎么理智的判断。
他可以控制面部表情,可以对顾长卿以礼待之,却控制不住内心的怨愤。
所以景行也可以毫不犹豫、毫无心理负担地利用顾长卿。
正如顾长卿所想,景行的确对那批死士的来历有一定猜测,这才有意引导顾长卿去查当年崇焕太子遇刺一案,一步步引顾长卿入局。
但也仅仅有个模糊的指向,景行对齐有道等人背后的势力一无所知,连起码的推测都没有。
不怪景行无从推测,一来景行对朝堂中的各大势力知之甚少,二来齐有道等人太狡猾,几番接触下来景行没有挖出一点线索。
劝说多次无果,对方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出天价厚利:“保他坐上皇位”以及“帮他得到景若兰”。
齐有道的主子显然以为只要对景行许以重利,便能诱使景行乖乖跟齐有道回去。
然而此举让景行感受到威胁的同时也无比愤怒:对方知道芳村被屠的真相,甚至极可能是始作俑者!现在还以若兰来要挟他!
景行一直清楚芳村被屠并非马匪所为,尽管当年慎法司查到的所有证据都表明芳村是被马匪夜袭,但景行不信。
他分明听到了若兰的呼救!
他分明是被人打晕的!
那夜他似乎刚睡着不久,若兰的求救声唤醒了他,可才打开房门就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清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大夫说他脑部受到重物撞击昏迷不醒,家人将他送来医馆。由于他一时醒不过来,他家人又连夜回去了。可第二日外头都在传前一夜芳村被一伙马匪突袭,不但整个村子被火烧了,村中也无一人幸免。大夫说他一个小孩子无家可归,只好将他送去衙门。
彼时负责照看景行的正是后来收养他的连司长。
不过拜师是景行提出来的,他想学查案,想查到屠村的幕后真凶。
幕后真凶定是冲着义父手上那两样东西来的!
景行唯恐那两样东西也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未对任何人提及,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慎法司里的公差。
也不曾对他师父提过,倒不是怀疑师父,只因怕连累师父。
但此时景行开始怀疑,当年被师父收养也是有人提前安排好的。
或许,齐有道的主子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将杀人灭口制造成马匪烧杀抢掠的假象,又将他安置在慎法司里,直至时机成熟才来找他。
否则对方怎会在时隔多年、在芸芸众生中发现并确认他身份的?
这个真相让景行无法接受,他不愿相信师父对他的种种爱护皆出自某人指使,也无法接受若兰全家以及芳村所有村民被害是受他连累。
那么多无辜的村民因他而丧命……他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他一直以为当年的杀手只是为了除去义父义母以及抢那两样东西,可如果仅仅出于这种目的,暗中行事更为妥当,没必要杀那么多不明真相的村民,毕竟动静闹太大反而容易引人怀疑。
原来屠村是为了隐藏他这颗暗棋?
原来他一直以来怀疑的方向是错误的!
他一直以为当年屠村的杀手是齐云皇帝派来的,原来根本不是!
哪怕他曾动过为义父义母以及芳村那些无辜村民报仇雪恨的念头,也绝不愿沦为某方势力的傀儡,何况对方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此时齐有道尚不知自己的谨慎成功带偏了景行,导致误会乃大,最终害自己被抓。直至他被抓那一刻也没想过这一切尽在景行计划之中,他拿景行当自己人,景行却只想要他的命。
从他们提及叶颜的那一刻起,景行就起了杀意,直指他们背后势力的杀意。
顾长卿果然没让景行失望,很快反应过来并下好套。
然而“身世”暴露完全出乎景行意料之外。
他的预想是借顾长卿之手调查那桩旧案,再除去以齐有道为首的这批死士,最好找出主使者。
哪怕此举会引来顾长卿怀疑,若被问起,他也可推说一概不知,因他确信这批死士不会供出任何消息,而顾长卿也没有任何实据证明他同齐有道等人有过瓜葛。
但最令景行吃惊的并非“身世”暴露,而是“太子殿下”这个称呼。
齐有道只说他是某国皇子,从未提及“太子”二字。
这两个字太关键了——“太子”二字代表他这个“皇子”的的确确受封过!
景行丝毫不认为这是天眼阁的消息有误,那女子明显表达出了顾长卿想和他进一步合作的意愿,若非有十全把握,顾长卿不可能让人带这句话。
只因一个称呼,推翻了景行之前的所有猜测,他不得不从头梳理这些事当中的所有细节。
也幸亏他的专业是查案,否则还真理不清一点头绪。
话说起来,他义父一直藏在寝室床底暗格里的那两样东西,还是若兰躲猫猫时无意发现的。他习字早,大致看懂了两份遗诏上的内容,当时虽想不通义父为何有这种东西,却也清楚这两样东西绝不能让外人看到,因此不对任何人提起,也叮嘱若兰要保守秘密。所幸那时若兰太小,没过多久便忘了此事。
后来芳村被屠,他直觉是那两份遗诏引来的祸事,于是留了个心眼,当慎法司的人来录口供时,他冒名顶替了村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直至被师父收养数年,发现师父对他真心不错,某一日,他借酒对师父“坦白”:他其实是被村里一对夫妇收养的孩子,但养父母并未为他取名,只唤他小九,因此他坚持让慎法司里的人唤他小九;他一直羡慕别人有亲生父母陪伴,有名有姓,而他只有一个小名,所以他当初撒了谎,他只是怕别人知道他的身世而瞧不起他。
这番话真假参半,景行不确定师父有没有尽信。
但师父只笑笑,说冒用他人名字终究不好,让他自己重新取一个。
此时回想起来,师父当时的笑似乎并非他以为的包容,而是带着种欣慰之情。
许是欣慰他终于放下戒心吧?
师父待他当真无可挑剔,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有好吃的总先紧着他,对他比对自己亲生儿女好多了。
哪怕师父收养他的确是出自某人授意,似乎也从未拿他当棋子看待,否则没必要倾心付出。
那种真心付出可以假装一时,但绝不可能在他面前伪装十数年而毫无破绽,这点自信景行还是有的。
有没有可能……师父的任务只是保护他呢?
儿时的景行想不通义父为何有遗诏这种东西,但经过他后来的调查,再结合义父义母种种异于寻常百姓的言行举止和生活习性,他早就猜到了义父的真实身份。至于义母的真实身份,由于年龄对不上,他尚不知晓。
当齐有道找上他,他以为齐有道背后的主子是齐云人,有过那么一瞬间,他也怀疑过自己其实是义父的亲生子,只不过因身份过于紧要才瞒着他;但更大的可能是齐有道背后的势力企图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拉下齐云皇帝,推他这个“皇子”上位当傀儡皇帝。
然而,当天眼阁的人称他为“太子殿下”,彻底推翻了他之前的种种推测。
既然他是“太子”,那就不可能是齐云的“皇子”,齐云当朝可没有前太子,那么齐有道的主子也自然不可能是齐云人了。
假设齐有道并非撒谎,他当真是某国太子,当年刺客将他掳走,误打误撞被义父救下,从此带着他隐居在小山村里。
他瞧得出来,义父义母是真心喜欢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否则仅凭那一纸传位遗诏,义父便可顺利坐上龙椅,除非义父自己不愿当皇帝。
或许芳村被屠之前,义父已提前收到消息,却不知为何不愿逃离,也可能是不想丢下无辜的村民,于是安排人将他带走了。
那夜带走他的人是师父吧,师父煞费苦心将他安置在慎法司里,不告诉他那些真相,是怕他惦记着为养父母复仇,因为仇人权势滔天,怕他对付不了反倒丧命吧?
许是这一推测更加合理,也或许是这样的“事实”更符合景行心中的愿想,总之他认为这才是真相。
那么眼下只需打听一下二十年前有哪个国家立过婴幼儿为太子即可。
若非别无选择,哪一国都不可能立个婴幼儿为太子,此举过于荒唐,大概会被人当成笑话传扬,想必轻易便能打听出结果。
小国家完全可以排除在外,否则齐有道不至于放言“区区小侯爷在九五之尊面前何足挂齿”。
有能耐从齐云带走小侯爷未婚妻的国家……
此时景行忽然想起一事:由于兹兰使团即将来访齐云,叶颜和孟瑾年的婚期延后了。
——兹兰国当朝统共立过三位太子!
这让景行终于将齐有道背后的势力同兹兰国联想到一处。
以眼下的局势,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同齐云结盟!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如今的六大国好比关在同一个斗兽场里的六头猛兽,规则是只有一头猛兽可以活下来,因此完全排除了并肩作战共同生存的可能。
齐云与启国旗鼓相当,如若这两国直接对战,结果只有两败俱伤,哪怕最终有一方获胜,也必定大大削弱国力,这等同于白白送给其余四国可乘之机,所以启国和齐云现在都选择按兵不动;启国和齐云也不敢对别的国家下手,因为无论哪一方出兵他国,另一方必定趁机偷袭——于是形成了眼下奇妙的平衡状态,各国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局势可谓一目了然,连景行这个素来不怎么关心天下大事的人都一清二楚,各国岂会不知。
那么兹兰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派使团来谈明显不可能达成的结盟?
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除非有非来不可的目的!
试想一下:如果太子在出使齐云途中出点“意外”;如果护送使团的侍卫队中暗藏齐有道的大批同党,想从叶府掳走叶颜,凭顾长卿安排的那些暗卫,似乎还真拦不住。
此计可谓一箭双雕!
由于叶颜问过景行兹兰的国情,他见叶颜似有担忧,之后特地去打听过一番。
兹兰国现今有三方大势力:皇帝、太子、百里家族。
这批死士显然不是太子的手下,谁愿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何况芳村被灭时谨嵘才多大。
兹兰皇帝龙体康健,就算希望儿子回国,也不可能在此时禅位。
所以,这批死士极可能属于百里家。
原本兹兰国被百里皇后一手把控,可皇后因病失势,皇帝重掌朝政并开始打压百里家,太子谨嵘也不是个善茬,百里家把控朝政已久,自是不愿扶持一个掌控不了的皇帝上位,所以想找个既好掌控又足以名正言顺取代谨嵘成为太子的皇子,再除去当朝皇帝……
而流落在外多年且无权无势的前前任太子无疑是最好的棋子。
百里家好大的盘算!
不过这一推测也有不合理之处,据他所知,兹兰首任太子幼时早夭,就算这并非实情,他当真是兹兰第一任太子,被刺客掳走流落民间,百里家又是如何在多年后认出他并确定他身份的?
总不至于当年从兹兰皇宫中掳走太子的刺客正是义父吧?
动机呢?出于仇怨?
可义父义母一直拿他当亲生子对待。
想以兹兰太子要挟兹兰国为他办事?
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理该第一时间同兹兰谈判才对。
何况义父连皇帝都不想做,按理说也不想跟任何势力牵扯不清,那么也没理由掳走兹兰太子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当真是兹兰第一任太子,掳走他的刺客当真是义父,多年后百里家终于找到义父下落,派人屠村——那么此时百里家又是如何确定他是兹兰首任太子的?
除非百里家一直知道他的下落。
可若知道他的下落,当初大可直接接回去,没必要等十多年吧?
景行脑子里兜兜转转全是疑问,想得头昏脑胀也没个结果。
顾长卿明显知道的更多,看来和笙楼是非去不可了。
如今主动权在顾长卿手里,也不知顾长卿会开出何等条件,景行可不认为顾长卿是出自一片好心想帮他。
身体终于恢复如常,景行翻身下床,拿起桌上的画徐徐展开。
齐有道所言非虚,那狗官徐如海画功尚可,将叶颜的容貌描绘得栩栩如生,却画不出她灵动的神韵。
是了,叶颜是他的软肋,想必顾长卿也清楚,顾长卿会以此来威胁他吗?
那么还是不让叶颜知道为好,免得她又难过。
思及此,景行更加烦闷,辗转难安,索性拎了壶酒推门出去,攀上汀兰院的围墙,坐在了墙头之上。
她还未睡,寝室里的灯亮着,大抵在写开设学院的方案吧?
下一刻,小甲出现在景行身边,手在鼻前很夸张地挥了几下,“你又喝酒!”嫌弃之意毫不掩饰。
景行嗤笑一声,“酒是个好东西,要不要尝一口?”
“不要,我去睡觉了,你小点声别吵到我。”说完纵身一跃,几下消失不见。
一转头,她房里的灯已然灭了。
失落感涌上心头,景行自嘲一笑。
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失落的。
夜风习习,树叶沙响,月下独坐墙头的人影显得十分寂寥。
视线越过影影绰绰的重重建筑,落在虚空里,那是皇宫的方向,那里住着位高权重的人。
那些贵人们过的当真开心吗?
景行试想了一下自己身着皇袍、头戴王冕、端坐在龙位上的画面……
忽然感觉夜风有点凉。
高处不胜寒。
越是位高权重者,肩负的责任越繁重,越是身不由己。
或许这就是义父不愿当皇帝、宁可做平头百姓的原因吧?
然而没有权势傍身,如他这样的普通百姓,连逃避的选择权都没有,更遑论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当真是哪条路都不好走。
他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