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琪之死
今年的除夕夜,若兰终于不再是独自一人。
“影子”高高站在屋顶上,她则站在那道影子旁边,他们一起赏漫天花火。
她又开始对“影子”说话:“你往年都是怎么过的,和家人一起守岁吗?”
“往年总是我独自一人守岁,今年有你陪着我,真好。”
意料之中,“影子”不声不响。
“你有去过其它地方吗?……可以为我讲讲吗?”
“总是我为人讲故事,要是有个人愿意讲故事给我听就好了。”
“影子”依旧沉默,而她也早已习惯自言自语。
“烟花多好看呀。”
“可惜不下雪。”
“你见过雪吗?”
“我的家乡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每到冬天就下雪,村里的小孩子们全都跑出来,聚在村口的空地上堆雪人,打雪仗,直到天黑才一个接一个被家人领走……”
若兰娓娓不倦地叙述着,“影子”一如既往沉默着,不过她知道,他一定在听。
地上两道身影始终并排,一道被清冷的月光拉长,一道被屋里倾泻出的暖光拉长,在喧嚣的除夕夜里,在被全世界遗忘的幽台宫里,唯有那道影子陪伴孤独的灵魂。
忆起儿时的欢乐时光,若兰难免有些感伤:“自由的风吹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我早已忘了。”
不承想“影子”忽然开口了。
“或许如我这般,站在高处,目光可及远方,而非重重高墙,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若兰转身仰望屋顶,弦月下一抹白色孤影,朦朦胧胧,颇有上仙俯瞰众生之感。
“那你带我感受一下可好?”她伸长双臂,满怀期冀。
过了许久,“影子”轻声应好。
然而他一动未动,直至她双手举累了,脖子也酸了,他才道:“时辰不早了,去歇息吧。”
自那夜被“影子”戏耍后,若兰一连几日不对他说话,结果反倒把自己憋坏了。
她觉得自己当时肯定脑抽了,否则怎会对监视自己的“狱卒”提那种要求?
第五日一早,房门口出现一盒榫卯积木。
若兰捧着木盒冲屋顶小声喊:“这是你送我的吗?”
屋顶上没人,“影子”从不在白天出现。
说不定藏在别处。
这间偏院不大,她四下搜寻,却没找着人。
最终,院子一角的福榕树树顶上传来“影子”无可奈何的声音:“你打算在院里转多久?”
“哈,终于找到你了!”若兰兴冲冲跑过去,仰头只见隐于茂密树冠间的小块白色衣料。
藏得可真严实,有多见不得人?
她举着隐约可闻木质香味的暗紫色盒子问:“这是你送我的吗?”
树上的人几不可闻嗯了一声。
“可以换成别的吗?”
“……”
“你送我一堆碎木头有啥用?我还是想要一只猫,白毛,蓝色眼睛的那种。”
“……”
“好吧,那你总该告诉我,这堆木头有什么用吧?”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
“你在嘲笑我没见识!”她感觉到了!
“影子”清清嗓子道:“等太子殿下过来,让他教你。”
“好吧。”福榕树太高,她仰得脖子都酸了,“你为什么总喜欢待在那么高的地方?”就不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
长久的沉默,就在若兰以为今日的对话就此结束时,又听他道:“如果你可以搭出一座宫殿,我便带你感受自由的风。”
“此言当真?”
“当真。”
“如果我拼不出来呢?”
“影子”又不说话了。
无需谨琪来教,她已从“影子”的提示中明白木头的作用,为了那个约定,日日捣鼓一堆木块。
可惜捣鼓来捣鼓去,连个大概的轮廓也没拼出来。
于是她正式跟一堆木头扛上了,不愿向谨琪求助,誓要以一己之力完成这项艰巨的大工程。
有事可做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即将来临,福榕树上又传来雏鸟的叫声。
她问“影子”可不可以送她一只小鸟。
不知为何,她对活物有种特别的执着。
“影子”没答应,理由挺感性:不忍见小鸟一家分离。
于是她提议,把小鸟全家捉来,这样小鸟一家就无需分开了。
其实若兰也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最终还是说算了。
不过隔天“影子”就送给她一只瓷哨,造型分不清像什么鸟,吹起来有响亮的“吁吁”声,很没意思,到手之后立马遭到了她的嫌弃。
她又不是三岁稚儿。
那件大工程如今已快完善,只差屋顶没盖好。
又过了半个月,宫殿终于搭好了,若兰要求“影子”兑现承诺,他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快了”,然后就没了下文。
她再次深深鄙视自己,居然一而再被“狱卒”戏耍,太没长进了!
这一“快了”就是个把月。
还没等到“影子”兑现承诺,照月送来一套新衣裳首饰,说明日太子殿下生辰,皇后特许若兰出席。
看着华贵的衣裳和首饰,若兰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皇后莫不是打算趁着谨琪生辰宴当众宣布太子纳侧妃一事吧?
当晚,若兰“吭哧吭哧”打满一桶井水,把自己泡在冷水里,企图借病躲过明日的宫宴。
许是最近过得太滋润,体健如牛,泡了大半夜冷水澡的若兰居然连个喷嚏都没打,更别提发高烧了。
原本打算装病,但想到照月那神乎其神的测谎本领,最终作罢。
躲不过,若兰只好安慰自己:当太子的侧妃赚大了,就算不是谨琪的唯一,好歹也是最爱;等谨琪当上皇帝,再把太后熬死,她就哄着谨琪解除她的禁足,届时天高海阔任她去。
——去个屁啊!
等到那时候,她人老珠黄,大好青春年华全都葬送在了皇宫里,寥寥余生还有何指望?
离栖凤宫越来越近,若兰越来越忐忑不安,身侧手提宫灯引路的照月不得不止步催促。
“小主,您再这么磨蹭下去,晚宴都该结束了。”
这句“小主”唤得若兰胆战心惊:完了完了,照月居然叫我小主!皇后果然要把我当成生辰礼物赏给谨琪!
若兰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定然像极了上断头台的死刑犯,要么就像去奔丧的,否则照月不会一直提醒她别愁眉苦脸,笑一笑。
出乎意料,谨琪的生辰宴只有寥寥数人参加,还没有在旁侍候的宫女多。
看来只是小小家宴,若兰稍稍放松心弦。
近一年不见的谨炀也在。
四人先后入座,皇后挥手屏退一众宫女,只留下照月。
若兰得以取下面纱。
一时间,屋里只剩轻微的咀嚼声,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这哪有半点生日宴的氛围,倒像鸿门宴,仿佛随时有人掀翻桌子——
正当若兰这么想着,异变突生。
谨炀趁着起身向皇后敬酒之际陡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皇后头顶的发簪,抵在皇后颈间。
若兰吓得手一抖,筷子“啪嗒”掉在桌上,愣在原地。
身边的谨琪握住她不自觉瑟瑟发抖的手,她惊惶扭头,在谨琪脸上看到截然陌生的表情。
那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若兰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为什么?”那可是你的母亲呀!
她不想管谨炀有何目的,反正谨炀在她眼里从来都不是好人。
可她见不得这样的谨琪。
那个心无城府的少年,那个快言快语的少年,那个恨不得把所有掏心话全说给她听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把他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谨琪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只伸手盖住她双眼,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很快你便能如愿了。”
如什么愿?她此时最希望的是他就此停手,别做傻事!
视野一片漆黑,五感好似被什么屏蔽了,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她一无所感。
眼前却仿佛看见明亮的午后,眉眼秾丽的少年自墙头摔落,趴在地上龇牙咧嘴。
他一次又一次爬过墙头,为了她。
他一次又一次触怒皇后,为了她。
他一次又一次抗旨拒婚,为了她。
那只手自她脸上移开……
那只手的主人倒在了地上。
若兰缓缓睁开眼。
只见血柱不断自谨琪颈间喷出,他目光执着地移向她,眼中有绝望,也有解脱,还有深深的眷恋。
她一下跌坐在他身侧,想唤他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自由了。”这是谨琪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他一直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别的,而是自由。
所以,这次还是为了她吗?
她很想问问谨琪: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是我伸手推了你一把,对吗?因为我拒绝你,所以你才做出这个决定,对吗?
因为他上一刻还在说:“那我娶你为正妻。”
是她残忍地将他推到悬崖边。
她想说对不起,可她说不了话,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心像在被无数利爪撕扯,被无数尖牙撕咬,好疼好疼,全身都疼,疼得几乎快要死掉。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向谨琪道歉。
我后悔了,如果早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就不会拒绝了。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啊……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尖叫声陡然刺破耳膜,如同怀有滔天巨恨的厉鬼。
“啊!!!疯子!萧墨循你这个疯子!你们这些人全都是疯子!!!啊!!!”
若兰呆呆地望向同样跌坐在地上的皇后。
此时的皇后仪态全无,爬过谨炀的尸体,爬过地上的血滩,爬到谨琪身边,双手捂住他颈间血流不止的伤口,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要流了……来人!传太医!没事的,等太医来了你就没事了……来人啊!传太医!来人啊……不要再流了……”
皇后叫得嗓子都哑了,始终没有任何人进来。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大权在握的女人,此时那么无助,扑在儿子身上痛哭着,呜咽着,咒骂着……
没有人上来劝阻皇后徒劳的举动,身着黄袍的男人只是负手垂眸静静站立一旁。
若兰也只是呆呆地看着这惊悚至极、荒谬至极的一幕。
皇后的指缝间不再有鲜血溢出。
谨琪的手在若兰掌心里逐渐失去温度,冰冷,僵硬。
一身华服染满鲜血的皇后爬到身着黄袍的男人脚边,一下站起来,血红的双手掐住男人脖子使劲摇晃,恨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害了我一个儿子不够,又杀了我另一个儿子!你根本不配为人父,也不配为人夫!你就是个畜生!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一声声怨言在照月的手刀下戛然而止,皇后的身子软倒在男人怀里。
男人垂眸望来,无声张了张唇,最终没对若兰说什么。他抱起皇后,对照月吩咐道:“照顾好朕的小公主。”
因这一句话,若兰才记起这个男人的身份。
原来是强认女儿的皇帝啊!
自那夜起,若兰持续高烧昏迷,许是受惊过度悲伤过度,也可能是凉水澡的效果姗姗来迟,总之病情来势汹汹,整个人烧到云里雾里,迷迷糊糊之中好像一直在黑漆漆的迷宫里兜圈子,始终找不到出口。
人醒来之后依旧浑浑噩噩,常常出现幻听,还常常做梦,梦到许多人,有见过的,也有根本不认识的。
唯独不曾梦过谨琪。
她大概连做梦都自觉无颜见他吧。
还有,她失声了,这一症状持续一个多月才恢复。
两个月后,谨嵘成了太子,受封那日穿着一身礼服来到幽台宫,问若兰可愿做太子侧妃。
若兰恨极了这个抢走谨琪一切的虚伪小人,怎么可能答应。并且,她怀疑谨琪的死与谨嵘脱不了干系。
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没了,那是她悲惨人生中仅存的一点温暖、一点希望,失去谨琪,无异于失去所有,包括内心的恐惧。
她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开门见山地问谨嵘:“敢问太子殿下,二哥出事当天你在何处?”
“你怀疑我?”谨嵘蹙起眉,一脸不可置信。
“难道你不该被怀疑吗?毕竟两面三刀、挑拨离间、推波助澜的事你可没少干!这身礼服穿着十分舒适吧?真是恭喜你啊——”若兰陡然拔高音量厉声质问,“敢问太子殿下,二哥出事当天你在何处?!”
“可笑,实在可笑!”谨嵘怒极反笑,“这么多年,你眼里只容得下谨琪一人吗?那我算什么?只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小人吗?”
“我只问你,二哥出事当天,你在何处!”
“好!那我便告诉你,无论你愿不愿,这太子侧妃你当定了!”
若兰无所谓地笑笑,“如果太子殿下想要一具尸体,那便拿去好了。”
除了这条命,她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轻生的念头一起,若兰将将好转的病情急转直下,身子一日比一日虚,不出几日复又昏迷不醒。
再醒来,便遗忘了数年记忆。
只记得爬墙太子许久没来看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那般失落。
亦不知,他是自己顶在意的人。
她日日坐在秋千上翘首以盼,期望他突然出现。
又有种直觉,他再也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