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元年夜是千家笑语,相守欢哗的好日子,唯独内廷一处无名宫殿,喀嚓嚓、喀嚓嚓……满是瓷器玉盏落地碎裂之声,愈是夜的凄沧。
李晚卿差点杀了他,只差一点,可惜了!她睁动眼眸,挥起月白水袖,又打碎一只青花菊瓣纹瓶,落地裂声,是心碎死寂。
夜风从半开的窗扉吹入,打散的发髻垂在她侧脸,只见脖颈、下颚斑斑乌青,缕缕长发飘散,形同鬼魅。她神色呆滞地缓抬头,眸光戚戚,脚步一退再退,留下一条血印,可她不觉得痛,喉间吟咏嗟叹,似笑似哭。
下一瞬,她的视线落在月白袖子上,眸光一烈,奋力拉扯撕咬自己的袖子,过程中,她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怔了半晌,又像只受伤的小兽,垂着背脊抽泣起来。
“我不过是想爱他,为何这样难?陛下他,为何要这么对我?为何?他……真的没有心吗?”
【朕要把你这张脸剥下来,因为你丑陋的灵魂根本配不上!】
为何他能对她说出如此残酷的话,就因为她的这张脸吗?生得这般,是她的错?
“可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李晚卿啊……”
这座无名宫殿藏着一位高洁美人,没有任何封号,宫人们只知道皇上唤她婉美人,看似宠爱却不多,而如今,这位永远娴静清贵的婉美人发巅疯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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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启三十五年的储君选秀,京中贵女皆落选,独李晚卿一人入选。当夜,皇后娘娘召她入宫,得太子临幸,可谓是恩宠无度,一夕间,她成为了未来太子妃的独一人选,惹京中贵女纷纷眼红。
但对李晚卿来说,她不觉得太子妃有多么了不起,只觉得上天眷顾,是因为一见钟情的太子殿下竟也喜欢自己。她天真而幸福地以为,入了太子宫,她会是整个旸国最幸福的人。
皇后娘娘曾与她交谈:“本宫原以为这个儿子,喜欢清冷内敛、诗情画意的姑娘,如今瞧你,倒有些意外。”
“娘娘,您能不能仔细同我说说,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李晚卿对顾舒珩一见钟情,爱意正浓,听得皇后娘娘一番话,试图逢迎爱人,将自己打扮得彷如一朵开在晨雾中的雅菊。她想着,殿下是那般澄净的温润公子,如此才足以与他相配。
有意爱人,向往之至,心甘情愿。
可没有人能永远扮演成另一人的模样,本性难掩,终会显露。李晚卿难得回母家一趟,在家人面前露出久违而张扬的笑容,要同二弟比试赛马。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喝一声随之飞驰出去,她享受风中的自由洒脱,其实她从来是个率性的人,才不喜欢酸文假醋的诗情画意。只是在爱人面前,她委曲求全。
殿下宠她,待她极好,她便觉得这样的委屈,受得心安理得。
忽然,“嗖”的一声,李晚卿侧头看去,只见一支长箭裹风夹电般朝她的面门而来,耳边是二弟焦急的呼声,她当机立断猛拉缰绳,飞驰的马儿虽受力,但急速难以停下,若再往前,她必然中箭。
于是她瞅准时机,跳马跌落,在草坪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跌落的瞬间,手臂和大腿疼了一下,胳膊有擦伤,她勉强站了起来,见不远处有人正策马而来,皮鞭高举,衣袂猎猎。
“殿殿下?”李晚卿站在原地,呆怔地看着翻身下马的顾舒珩。
顾舒珩大步至她面前,容色凛然,破口低呵:“你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李晚卿欲张口,那她该是什么样子?
却难以开口,虚影处,二弟赶了过来,朝殿下行礼,那一瞬间,她的神思阻滞,第一次觉得有什么偏离了人生轨迹。
一切端倪皆有迹可循,只是当时的李晚卿因爱盲目,仍旧以为她和殿下是两情相悦,而殿下只是对她,严厉了一些罢了。
很久很久以后,殿下继位,成了新帝,选妃立后,都与她这个“未来太子妃”毫无干系。紧接着又牵扯出她的身世之谜,生父谋反失败,无论她如何恳求,顾舒珩对她皆数冷漠,甚至说出那句真相,“朕唤你婉美人,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像她!你的妹妹!”
“你一直欺瞒朕,你知道婉儿是朕的初恋,千方百计靠近,就是为了你爹的阴谋!你这个假装纯情的骗子!”
那一次,顾舒珩差点掐死了她。
她也吵过闹过,她竭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可顾舒珩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她,他开始享受情虐她的过程,疯狂地说着百般千般折磨她的话。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后了?你要庆幸你是婉儿的姐姐,和她长了一张相同的脸,否则,朕早就将你千刀万剐了!”
“扮演好你的角色,不要让朕厌恶你。”
从那之后,顾舒珩甚至舍弃了她“李晚卿”的姓名,每夜情动之时,都会肆无忌惮地喊她“婉儿”,而待他发泄之后,再也不会给她一个好眼色看。
“朕看你拼命演婉儿的模样,越发索然无味。”
真到索然无味的那一天,李晚卿难以想象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
这样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和凌|辱却非尽头,让李晚卿最终崩溃的是,顾舒珩命人把婉儿的牌位摆放在她的寝卧,派徐嬷嬷盯着她,迫她晨昏定省,磕头烧香。
她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日夜,要么她死,要么……就在昨夜,顾舒珩忘情行房事之时,她忍受住恶心,轻吟着搂上他的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慢慢地抽出藏于青丝的发簪,奋力朝他脖颈插去!
……要么他死!
“哐当”,发簪被顾舒珩甩落于地。
李晚卿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整个人被他翻身压住,下一瞬间她的脖子就被他死死掐住,绸被从光洁的身体上滑落,昔日的春光落在如今眼中,却成了致命的陷阱。
“你想杀朕?”顾舒珩怒意暴涨,整个胸腔起伏不定,寒气外泄。
“咳……”李晚卿眼角含泪,她的喉咙被暴力箍紧,脸顷刻涨红,她伸出手指死命地扣他的手背,眼神却是异常坚定和顽强,她不甘心!
对他,早已分不清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她以为自己根本舍不得下手杀他,可到此临死关头,她才恍然醒悟,所有的爱恨皆来源于她的不甘心!她不甘心情窦初开的爱恋终亡于此!更不甘心一见钟情爱上的人,其实丑陋不堪!
她不敢认同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她早就不爱眼前这个男人了!她只是不甘心!
“你,杀……杀了,杀了我!”
李晚卿的眼尾生得含媚上翘,形如桃花瓣,只是她从来不曾像这一刻笑得恣意张扬,犹如映日海棠,遇上晚霞的天际被火烧红了一片。那一瞬间,顾舒珩的心间微颤凛凛,手下一怔。
“杀了我!”李晚卿的眼角发红,唇边的笑容越发肆意,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眼底霎时燃起一片火海。
她根本就不是婉儿,这辈子也成不了她!顾舒珩气得肩膀发抖,掐住她脖子的手指越发用力,接着狠狠将她摔落至地。他冷眸看去,大跨步下了床榻,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
“咳咳咳……”李晚卿只觉得身体快要散架了,边摸喉咙边往后挪动,扯下衣架上的外衫披落,冰凉的地面刺激着她的心,她能听见强烈的砰砰砰的心跳声,像是在向神明求救。
或生或死,难以善终。
一股力道忽然踩上她的肩膀,她的下颚砰然砸在地砖上,隐有骨裂之声,全身疼得几欲令她窒息,耳旁传来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
“想死?朕也不会让你戴着这张脸皮下地狱!玷污了朕心中的婉儿!”
“朕要把你这张脸剥下来,因为你丑陋的灵魂根本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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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碎裂的瓷器,李晚卿罩着一件宽大的外衫,跌坐在血迹斑斑的地面,她垂着头,一言不发。
宫人们面面相觑,有近身伺候的宫女上前询问,没得到回应,只好退在一旁守着。
没多时,一阵繁杂匆忙的脚步声靠近殿内,领头的徐嬷嬷一脚踢开了殿门,她生得凶神恶煞,领来一帮宫女,蛇鼠得志地看向李晚卿。
“徐嬷嬷,您有什么吩咐?”小宫女上前迎问。
徐嬷嬷斜睨了她一眼,明知故问道:“你们那位婉美人呢?”
“她……”小宫女低着头,视线朝侧后方掠去。
徐嬷嬷恍若才注意到人,稀奇地靠近了几步,话声尖锐道:“哟,婉美人怎么变得这般凄楚了?瞧瞧这一双玉脚,扎得全是血,这如何得了呢?”
李晚卿并未抬头。
徐嬷嬷又哼道:“这座无名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里面住的婉美人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可却无名无分,还严禁各宫人走动,令人费解,啊,就连尊贵的皇后娘娘都难见上你一面,当真金屋藏娇啊。”
“哼!事到如今,你还装的什么清高模样?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是陛下心里的人了?”
徐嬷嬷见她始终没有反应,无谓多说,朝身后人吩咐道:“动手!”
“嬷嬷,您这是要做什么?婉美人已经,已经受伤了……”小宫女的话被徐嬷嬷呵斥声打断,她接着又道,“陛下旨意,要扒了婉美人这张脸皮!谁敢上前就是抗旨,明白吗?”
此时,一名嬷嬷上前来,架住毫无反应的李晚卿,往扶手椅的方向拉,另有两名小宫女手捧木盒跟了过去,她们想要把李晚卿绑在扶手椅上。
“你们,”李晚卿终是有了反应,缓抬头,眸光流传:“徐嬷嬷,这当真是陛下的旨意?”
徐嬷嬷:“陛陛下,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呵,呵呵……”他当真是一点情分也不念!
李晚卿凄凄地笑了几声,合眼落下认命的眼泪,半生后悔凄苦,因为那一见钟情而毁掉的一辈子,她宁愿那是黄粱一梦!总好过于此,好过于此……可若有来世,她一定会找顾舒珩偿还一切苦楚!偿以血肉!不死不休!
血泪模糊。
月坠花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