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元启三十三年,春日宴。
浮云于天际散开,隐有错落的流光纠缠,似黄似蓝,仿佛天宫神君正在下达人间的使命,滚滚尘世如云烟。
“郡主,那匹小青骓如今驯得可温顺了,您今日赴将军夫人的春日宴,不如试一试此马如何?”说话人是府中管理马厩仓储事宜的管家,正殷勤地陪着李晚卿往马厩走去。
李晚卿着一身月白衣裙,淡淡地嗯了一声,在马厩里逡巡了一圈,然后扬手朝小青骓指去,“就它了。”
她轻扬眼尾,一抹含媚的笑意上翘,偏过头,见一名马夫牵来青骓马,欲扶她上马,被她拒绝。她的目光直视于前,微扬下颚,利落地翻身,裙摆在空中扬起,便上了马。
她游刃有余,眸中占尽自信和光彩,轻抚马身,马儿果真温顺,于是她看了那马夫一眼,朝管事轻轻吐出一个字,“赏。”
“多谢郡主。”管事连忙拉着那名马夫磕头谢恩。
李晚卿一拉缰绳,青骓马慢步向前,在马场绕了几圈,从快步打浪到飞跑,青而白的毛发在风中飞扬,试了试马,确实不错。
天际忽现暗沉,隐有一道蓝黄交杂的惊雷,在浮云后一闪一闪,无声势足,蓄势待发。李晚卿注意到天色,大喝一声,策马往马厩飞奔。
“嘶啦啦”一声,天际响起迅猛有力的爆炸声,李晚卿的手心冒了汗,回首抬头看去,只见那墨蓝色的天边延伸出几道银白色的炸雷,接着又是轰隆隆一声。
一道银白色的惊雷从天而降,精准地打到李晚卿的背上,她猛然战栗,瞳孔骤大,仿佛看到自己的神魂被劈裂了出来,渐渐再无知觉。马夫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接住李晚卿跌落的身躯,管事早已吓得双腿发软。
“郡主?”马夫将李晚卿抱进马房,让管事立刻传大夫,他按着李晚卿的人中,反复几次,反复呼唤。
好疼,好疼,好疼……李晚卿尚存仅有的一丝理智,被所有的痛楚包裹着,血肉碎骨都遭受着无边折磨,好疼,好疼,她真的好疼,让她就这么睡过去吧。
李晚卿落在马夫的怀中,闭眼不断地落泪,眉眼紧蹙,重复呢喃的那些字音,像是陷入了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任由心神凋零,无论如何挣扎都无用,更……不会有人来救她。
“郡主?”马夫微抬头,额前有几缕卷发从围帽掉出,他悄悄将发塞入,班黑的脸上带了疑惑,扶手朝她的后背渡了几分内力。
让她死吧,就这么死吧,李晚卿唯一生存的念头正被黑暗吞噬,可这时,后背却传来一阵暖意,逐渐驱散裂人心肺的痛感,耳边一阵阵撕拉脸皮的声音,若有似无,仿佛遥远,仿佛近在咫尺。
眸子猛地睁开,一声断气般的嘶呼声从胸膛溢出,李晚卿咳出一口郁烈的废气,浑身都是丝丝麻麻的刺痛感,目光所及的天空仿佛飘荡着一抹虚影。
未及思考,她便被无穷无尽的痛楚悲伤包围,她的脸,她的脸……她朝抱住自己的男子用力一推,惊恐退后,“你放开我,放开我……”
“不要过来!走开,走开……不要碰我,走开……”
李晚卿半坐在地,凄清地哭着,双手想触摸自己的脸颊,却又不敢,只是颤抖地竖在空中,“我,我的脸,我的脸……”她的五官零落,失声恸哭。
“郡主,您放心,您的脸蛋没受伤,还是那么美丽。”身后传来小姑娘的声音。
“不,不……”李晚卿害怕又恐惧,她不想再看自己的脸,肯定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郡主,您怎么了?”一名婢子上前,轻轻抱住李晚卿。李晚卿浑身一抖,惊怕地转头看去,愣是看着眼前人,怔然道:“小……柿子?”
“是奴婢呀,郡主,您没事。您的脸蛋一点也没有受伤,别怕。”
小柿子?她为什么会看到已经死了三年的人?李晚卿伸手,触了触她肉嘟嘟的脸颊:“你真是小柿子?”
“难道郡主是希望小葡萄陪您去春日宴吗?”小柿子装着样子哼了起来,委屈巴巴道:“郡主肯定是嫌弃小柿子给您丢人了……”
春日宴?“你这么贪吃,当然要带你去。”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李晚卿怔怔得,不知为何,好想哭,一直掉眼泪,她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仍由情绪爆发,她抱着小柿子,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小柿子和小葡萄是从小跟着她的婢子,三人同岁长大,虽为主仆却有深情,可她们最后都死在顾舒珩的手中。一个被他一脚踢死,一个不甘被威逼而自戕。
“小柿子……”李晚卿还抱着人在哭,小柿子拍着背安慰她。
“没事啦,郡主,不就是下了大雨去不了春日宴嘛,将军夫人肯定会改期的,她还得安排她小女儿和二公子相看呢,到时候还是能让别人欣赏到郡主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美貌啦……”
李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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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忽如其来的惊雷雨,令春日宴改期,三日后举行。
休息的这三日,李晚卿弄明白了,许是死后怨念极深,她带着前世的记忆复生了——本郡主重生了?本郡主重生了!且是,复生在初遇顾舒珩的春日宴前,是老天给她贴心安排的今生,对吧。
复生的每一晚,她都会从被人剥裂脸皮的恐惧和痛楚中惊醒,颤抖、落泪、在痛苦中死去,是她如今每日每夜、每一个晃神都要经历的……而这一切,都是顾舒珩带给她的!
该怎么报复他呢?如今她能预料未来的走向,摩拳擦掌,竟有些激动。
“小柿子,把本郡主所有月白色的裙子,都拿去烧了!”
“啊?哦。”小柿子点了点头,鼓了鼓圆润的脸颊又问道:“为什么呀?”
“本郡主讨厌这个颜色。”李晚卿恨恨地想,因为顾舒珩喜欢月白色,因为他的婉儿最喜欢月白色,真恶心人。
小葡萄拿来一套樱草黄的衣裳,递给小柿子,她去给郡主梳妆,边说:“郡主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哪来那么多疑问。”
“不能问吗?”小柿子抱着衣裳,扁了扁嘴。
“算了算了。”小葡萄人如其名,有一双圆溜溜的双眸,长得秀气,人也比小柿子聪慧安静些。
望向铜镜里的模样,思及前世种种,李晚卿忽有感慨,来时月影花飞,去时满目荒芜。
前世的记忆走马观花般在脑中转着,但此刻她尤其记得皇后同她说的——太子喜欢清冷婉约的姑娘,你这样明艳活泼是不行的,恐不长久。她因此为爱逢迎,学着一举一动娴静内敛,纯洁温柔。可她本来最讨厌的就是被束缚,向来不屑逢迎,到头来却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可悲可怜。
可如今,本郡主重生了?!她还怕谁?心里充斥恨意,仅仅是能把顾舒珩给想明白了。
当初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再也不是她了。谁又不向往话本里描绘的清润公子,可惜顾舒珩他不是,他空有皮囊,灵魂丑陋不堪。
她要复仇,该怎么做呢?她暂时没有头脑,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前世亲爹造反失败了。她如果帮亲爹造反成功,这一世说不定还能当个小公主?
那就先从认亲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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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往春日宴前,李晚卿问了马厩管事,想谢过马夫的救命之恩,管事一拍脑袋道:“那小子,不知怎得失踪了!哎我就知道便宜没好货……郡主放心,老奴已经派人去抓……”
“区区一个马夫,罢了。”李晚卿扬鞭,策马离开。
当李晚卿出现在春日宴时,赫然夺目,成了人群中的焦点——她身着一袭樱草黄水袖长裙,手中拿着流苏小皮鞭,步履轻快而盈飞,翩然得肆无忌惮。
池塘边看风景的姑娘里,有人酸溜溜道,“她当真是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要不要像孔雀那样骄傲啊。”
有人推了李思鸢一把,低声道:“你这个郡主姐姐,真招摇啊,全京城没有哪个姑娘喜欢她吧。”
“她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长公主为国牺牲,陛下破例封她为云萝郡主,就连皇后和太后对她也是万分宠爱。换做你,你不骄傲?”李思鸢轻轻一笑,心里暗想:她哪里看得上你们的喜欢?
李晚卿走近,拿着皮鞭一指李思鸢:“你过来。”
“姐姐有何事?”李思鸢长了一张瓜子脸,小家碧玉,一袭浅蓝衣裙,独特的橄榄绿双眸,就如那映月清莲,柔弱,倒颇为顾舒珩白月光的模样。
“把我娘的发簪还给我。”因为重生,李晚卿预知了一些事情,对付李思鸢,毫不费力,正好练手。
“姐姐在说什么发簪?”李思鸢轻轻眨眸,柔弱无辜。
李晚卿的眼尾上翘,形如桃花瓣,她一笑,光影碎裂,肤白唇红,容色娇俏。黑色小皮鞭在她手中灵活地甩动,她似是故意吓唬人,靠近李思鸢,“需要我提醒你吗?”
“云云萝郡主,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李思鸢的小姐妹帮她说着话。
李晚卿朝出声的人看去:“你是谁?要你多嘴。”
“姐姐?”李思鸢耷拉着双眸,这是她惯用的装无辜伎俩,在爹面前百试不厌……不过,李晚卿如今也明白了,这个爹根本不是亲爹,心里也没那么在意。
“那支紫檀木云萝发簪,是我娘亲送给我的,你知道意义非凡,你拿了就是拿了,别装模作样了!“李晚卿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因为闹出了动静,不少人朝这里看来。
“姐姐,你先放开我……”
李晚卿忽然靠在她的耳边,低低道:“爹又不在这里,你还和本郡主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