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怨恨
五年前初春，京城世家贵女踏青寻春，顾家小姐也受到了邀请。踏青前一晚，作为同胞兄长的顾昭除了叮嘱她小路上小心，还拜托她帮一个忙。
“好妹妹，你多照顾照顾宋姑娘。”
将笄之年的顾兰瞪着自己的亲大哥，她年纪尚小，家里又是千般娇宠，听着顾昭为别人说话，心里满是不乐意:“你净帮外人说话。”
“日后宋姑娘便不是外人了。”
那时的顾昭不过十七岁，少年人难掩情意，提及心上人时，他眼里溢满柔情，让顾兰瞧了就连连称奇。
顾昭和那位宋姑娘在边关相识，宋姑娘名叫宋盼，自幼生活在边关，她无父无母，全靠着邻里的救济才勉强生存，直到十三岁那年，她被老郎中收养，老郎中见她聪慧至极，传授她医术，救治一方百姓。
老郎中去世后，宋盼在边关开起了医馆，凡事生病受伤的，都能去医馆看病，有银子就付诊金，没银子也可以免费看病。
刚到边关的顾昭听闻此事儿，只当这大夫傻得可怜，如果人人都哭穷，装没钱，这医馆还开不开了。
本来这道听途说的事儿，顾昭也没放在心上，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和这位女大夫这么快的见面了。
边关之地，蛇蚁种类繁多，顾昭没察觉到自己被毒蚁咬伤，一开始没人当回事儿，直到顾昭高烧不退，军医又束手无策时，众人才慌乱起来。
顾昭可是顾大将军的嫡长子，要是在边关有什么闪失，谁能担得起这份责任?
想来想去，久居边关的副将请来了当地的大夫宋盼，也正因为这个缘故，顾昭才会与宋盼相识。
那天早上，昏迷了好几日的顾昭慢慢转醒，模糊的视野内一个女子撑着脸颊在半眯着，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怎么有女子在他的卧房里?
耐不住疲惫的宋盼不适地皱了下眉，睡意朦胧好像有人在盯着她，那视线让她想起了幼年流浪时 ，遇到的那个恶心的男人。
肮脏的、贪婪的、猥琐的那个男人在无人供奉的旧庙里撕碎了她的衣衫，她盈满泪水的双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神佛悲悯地俯视众生，她逃不掉，也无人来救她。
身体陡然一晃，宋盼从噩梦中惊醒，一睁眼就撞进了顾昭疑惑的目光，她还没从往事抽离出来，就被顾昭吓得脸上血色尽失。
清醒不久的顾昭还没问她是谁，就看见这姑娘像是被狼撵了，头也不回得跑了。他在痊愈后才得知了那位姑娘的身份，原来她就是边关的神医宋盼，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他特意上门拜访。
结果，宋盼对他避而不见。
直到夜巡那晚，顾昭在医馆外碰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也是那一晚，他第一次仗着将军之子的身份杀了自己国家的子民。
被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对宋盼行不轨之事的那人。
顾昭杀害百姓的事情被揭发后，即使事出有因，他也免不了责罚，被打了军棍，宋盼得知他的情况后，做不到视而不见，虽然她对男子心有畏惧，却也日日去看望顾昭。
一来二去，两人的见面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他们年纪差得又不大，慢慢地，郎情妾意，难以言说的情意也在彼此之间悄声成长。
后来，顾昭将要返京，临行时，他做了个让他终生后悔的决定，他要带着宋盼一起回京城。
宋盼原本是不愿意离开边关去京城的，但是顾昭答应她，一年后，他们一定会回到边关。
顾昭刚和心上人表明心意，怎么舍得与宋盼分离?他看见宋盼心软后，又是恳求又是保证，只希望宋盼能和他走。
宋盼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哪儿受得了这种阵仗，没被顾昭哄两句，她就同意了。
此时的宋盼从来没有想过，此生她再也不能活着回到边关。
回京后，顾府的顾老将军虽然对宋盼颇有微词，却也未曾当面说过什么，只是，他和顾昭私下里争执了很多次，吵架的内容无非是顾老将军不同意顾昭和宋盼的婚事。
顾昭为宋盼杀人的事情，顾老将军早有耳闻，他能不在意儿媳的家世，但……最起码得是个完璧之身吧！他甚至说出了只要不是宋盼，哪家未出阁的女子都行。
以顾昭的性子，自然不会听从他父亲的话，他此生非宋盼不娶。
顾昭一边顶着父亲的压力，一边带着宋盼熟悉京城，这才有了他央求顾兰在踏春多照顾宋盼一些。
顾兰有小性子不假，但她也并非不讲理，和亲哥“勒索”了不少银子买首饰后，欣然同意照顾宋盼。
可谁也没想到，那场踏青以那么惨烈的方式落幕。
时至傍晚，踏春的世家贵女还未归家，各府众人都慌忙找人，除了将军府。
顾昭急红了眼，逼问道:“父亲，妹妹和阿盼都没回来，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人?”
顾老将军端坐在上位，顾府下人都听从家主的吩咐不让大少爷出门。
领兵数十载的顾老将军紧闭着双眼，只给说了一句话:“等着。”
顾昭挣脱不了仆人的钳制，被顾老将军命令回房，直至后半夜，他才摆脱仆人的看管，翻墙从顾府跑到踏青的必经之路。
这时山路已经被兵卒严禁通行，连顾昭也进不去，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想上山找家里人那么难。
天色渐亮，顾昭心里慌乱，不顾一切地上山，却再次被拦下。
顾昭再温和也是个少爷脾气，他见这些人固执地拦着他，怒斥道:“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要是我家里人出了什么闪失，你们有几条命抵?”
兵卒毫不畏惧顾昭的威胁，手上的力气丝毫没有松懈，顾昭气得昏了头，正要拔剑强行进山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正前方响起。
“放开。”
陆聿身着戎装，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他面容俊逸，唯独眉骨上有处伤痕，腰上长剑散发出血气。
顾昭看着这位挚友，他与陆聿相识于幼年，情谊不浅，若是平时，他还会用王爷的称呼打趣陆聿，可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家里人的消息，直接开口道:“陆聿，我妹和……”
“没事，只是吓昏了，你和我上去看看。”陆聿神情坚毅，将自带的伤药递给侍卫，他一抬手，露出的手腕流出缕缕血迹。
听此，顾昭松了口气，陆聿是见过他妹妹的，他和陆聿并排走着，注意到山路的兵卒装备格外精良。
担忧过后，他的脑子发觉到此事不同寻常，世家贵女走丢有必要惊动陆聿这个王爷吗？
越往山上走，凉气越重，寒冬刚过去不久，这会儿正是春风料峭的时候，不少人厚衣服还没换下去。
陆聿步伐正常，可手臂却不时地轻颤，他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和顾昭向村庄走去，他知道顾昭这个时候着急，只有见到人以后才会安心。
村庄隐匿在山间，许是很久没有人居住，庄子里毫无生活的痕迹，只有几个杂乱的血脚印和拖拽的痕迹。
不知为何，顾昭看着脚□□里猛然不安起来，他看向陆聿，试探地问道:“其他人怎么样?宋盼她怎么样？”
陆聿向来淡漠的双眸染上一抹惊慌，顾昭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什么事儿能让陆聿这个“杀神”慌张?
顾昭不敢细想，他大步跨向庄子内，一间房一间房去找，他不敢停下来，阿盼还在等着他，等着他们一起回边关。
“啊！”
房间内，几个女子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响起，她们刚被人从歹徒的手下救了回来，受不了任何惊吓。
顾昭的理智回归原位，他看见自家妹妹躺在塌上昏睡着，随后看向神志还算清醒的女子，问道:“宋盼呢？”
被问话的那女子骤然瞪大了眼眸，她不自觉捂着嘴生怕喊出声:“在……在尽头的那个房里。”
顾昭转身大步走向尽头的房间，可是他的手碰到木门时，手上却失了力道，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开那扇门，房里的场景令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宋盼裸着肩膀躺在床上，双眼失焦地瞪着，她身上那件最喜欢的月白彩绣团花春衫被丢弃在床榻边，而顾昭送宋盼用于防身的鎏金匕首正插进她的胸膛上。
宋盼最了解身体哪里最致命，在名节和活着之间，她用最干脆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盼”
顾昭的声音很轻，他愣愣地伸手去摸宋盼的脖颈。
没有跳动的，皮肤也是凉的。
顾昭下意识地握紧宋盼冰冷的手，为她取暖，他像是失了神，自言自语道:“阿盼，我们很快就回边关了，你不是说你不喜欢这里吗？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你看看我。”
他知道的，他知道宋盼不喜欢京城，他在边关杀人的缘因没藏住。宋盼因为这事儿受了很多风言风语，他总想着等他和宋盼成婚了就去边关常住，那里没人会说宋盼不好。
他总想着那一天肯定会有的……
一阵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陆聿止步于门前。
顾昭用自己的外衫盖在宋盼的身上，他知道门外是陆聿，并没有转身，他压着心里的痛苦和怒火，责问道:“陆聿，陆承之，王爷，能告诉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不是没脑子，陆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父亲又为什么不让下人上山寻人?
“顾昭，此事事关事关国体，不要去怨顾老将军。”见好友神情悲痛，陆聿不由地眼睫微颤，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没资格。
半月前，他们得到密报，敌国细作的领头之人与顾将军有过节，那人的长子死在顾将军手下，所以才会以这次踏春为圈套诱敌。
“我不怨我父亲……那我去怨你吗？”顾昭发疯般怒吼道，他看向床榻上的宋盼，往日鲜活的面容顷刻间暗淡无光，他像是哭又像是笑，“陆聿，她是我的心上人啊。”
事后半月，陆聿以凌厉的手段查出朝中他国大半细作，其中不乏朝中大臣，抄家诛九族闹得人心惶惶。
功成事就后，陆聿以及陆老将军备受皇帝嘉奖，各种赏赐送进王府和将军府，顾昭却只觉得讽刺，又有谁记得被当做诱饵的宋盼和顾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