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夜
“靖荣公主日日穿街迎酒,销金寻欢,又有美人在侧,谁人有她富贵快活?不知怎的就转了性,偏偏要拿兵权赴苦地,挣那一二功名。”
一说书人抚胡须,缓缓道来,“原是天意如此。十七年前靖荣公主降生那日越陵满城花开,而唯有海棠过了春又秋仍不见花落,直至到了冬那奇色方去。而过了十七年之后这海棠竟又在冬际开在长公主府内久久未落,皇上大赞此景,正值边疆不安定,便决议派长公主前去边塞,定能为边塞带来安乐太平。”
一板落,四周交口称赞,随即悠悠散去。
相比朝堂,靖荣公主挂帅出征之事在民间反而赞声一片,有人说她是为了不去和亲才出此下策,更多人却并不这样觉得,游弥棠这样尊贵的身份本就不可能让她去和亲,实在是无需多此一举跑去那苦寒的边疆受累,而今又有祥瑞之兆出现,乃是天佑大燕。作为大燕的长公主,游弥棠此举自然夺得众多百姓的支持。
上元节这天便有了许多关于她的戏文和说书,唱她出生那日的奇异之象,说她在朝贺宴上如何力排众议成为主帅,那人人口中向来离经叛道的长公主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英姿飒爽的好女郎。
上元节大约是越陵最热闹的日子之一,这天不设宵禁,百姓们会在茶余饭后出门去观赏满城花灯,年轻的郎君娘子在这日会精心打扮一番,约上友人一同穿着艳丽的衣裳掌灯游走在热闹的街头,兴许就能寻到个意中人。
越是临近离京的日子小络越爱拉着游弥棠出门,恰逢上元节,这门更是非出不可了。
于是这天二人换上一身不显眼的衣衫出门。小络一路上兴致勃勃,遇上个新鲜的都要瞧上一眼,手中的小玩意儿快拿不住了,游弥棠打趣她出门该带个包袱来装,无奈地帮她提着东西跟在一旁。
游弥棠比小络高了半个头,素白衣,墨发半束,未着胭粉,不仔细看难分是男子还是女子,因着远远看去潇洒意气,近了又分明是一张清丽的脸。小络则是淡粉衫裙,更衬她粉面如桃花,蛾眉轻扫,眼珠灵动,模样十分可爱。如此打扮街上比比皆是,站在一块如情投意合的一对儿,再寻常不过,这副模样倒真像是一对新人。
小络正吃着一串糖葫芦,眼睛一亮,又兴冲冲地跑一个摊子前,那摊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小络完全被这些面具吸引住,觉得这个不错那个好看,转头欣喜地朝游弥棠招手,游弥棠慢悠悠地走到摊前。
小络正仔细挑着手中的两副面具,一抬头又盯上摊主戴着的面具,“这个好看,我要这个。”那副面具是一张细致的人面,用丹青在额上细细绘出锦簇的桃花,画工不俗,精美别致。
摊主取下面具递给小络,小络却看着摊主愣住了。
精美的面具之下是一张清瘦秀气的脸,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看着小络,嘴角笑意温和,一身青灰衣朴素泛旧,书生意气。
游弥棠眼神在二人脸上扫了一圈,又扫向摊上的面具,挑起一个放在脸上忽然凑到小络面前。
“殿殿殿…小姐!”一抬头被这张面具吓到,混乱中勉强带着一丝理智,才没脱口而出殿下二字。
那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透着几分狰狞,嘴巴扭曲成怪异的笑,邪恶又凶狠。
游弥棠一下子笑出声,她把面具对向摊主,问道:“这个也不错,多少钱。”
小络小脸泛着一丝红晕,接过桃花面,半掩在面前。
摊主指了指两张面具,道:“九文钱。”两张面具结过账,二人又晃去了别处。
“哎呀呀我的小络,看人都要看傻眼了,魂不守舍的。”游弥棠转了个弯就开始调侃小络,一脸女大不中留的样子,又是笑又是叹气,直说得小络满脸通红。
“殿下别再取笑我人了,我是被你这个面具吓的。”小络捂着脸唔唔地念着,背过身去。
“好好好。”游弥棠应下,点了一下小络手上那张桃花面具,“收好别掉了,定情信物哦。”
“殿下!”小络转回身,声音明显高了几分。
“好了好了,饿了,吃东西去。”游弥棠收了笑揽过小络的肩,大步朝冒着热气的包子铺走去。
这家包子铺在永乐街开了二十几年,包子特好吃,店家的手也灵巧,能捏出各种小动物的造型来,尤受孩童喜爱,游弥棠和小络打小就爱来这条街玩,这家店铺也深深吸引着孩童时期的二人,如今也不时在怀念这个味道。在离京之前游弥棠就打算吃遍平日爱吃的东西。
游弥棠幼时常偷偷溜出宫,父皇母后知道她的性子,对她这种行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街上那些十分自然不引起注意的人但是从她出皇宫起就从头到尾跟着她的就是父皇派的人,有时兴致来了她也会刻意甩掉这些人。
更多时候游弥棠也懒得管,毕竟出来买东西买多了得要人拿着,这种时候她招一招手就有人自觉地从人群里走出来帮忙。最后给他们的奖赏大约是这些买的玩意儿里的其中一样,有时是衣物饰品有时是点心玩物,总之什么都有可能,最后拿回去大多是给了家里人,尤其是家里有女儿的,这种时候会更主动地出来帮忙。
到这铺子时人不少,不过赶上上元节人人都想尝尝新鲜的东西,反而这铺子前比往日少了些人,往日大多排着长长的队伍,排着队的有不少是侍女小厮,这些人自然是替自家的小姐公子买的,可见这家铺子在越陵有多受欢迎。
游弥棠二人前面排没多久就到了,游弥棠挑了狐狸样儿的,小络则挑了小白兔。
游弥棠逛到现在也有些乏了,就让小络带着人去逛,她去一趟常府,更准确地说是首辅府。
越陵有两家常府,一是太傅府,二是首辅府。这两家原是一家,但常清璆自成为首辅后就另辟一府独立出来,对外是说他自小喜清净,习惯了独处。两常府离得不远,只隔着一条街。
游弥棠一路走来各府邸灯火通明,独独首辅府只亮着几盏孤零零的灯笼。
闲云掩月,万籁俱寂,整个府邸在夜里暗下来,透露着与世隔绝的气息,闹市之中的宁静处。
游弥棠停在大门处撇了眼牌匾,走了。
她绕一圈到府邸较后的地方,左右看看,随后脚尖轻点地面,三两下翻过白墙跃到一颗树上,她在树上环顾一番,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处,轻盈一跃落在地上,慢悠悠地走过去,颇有一副走在自家府上的悠闲,那处的灯火应当是这府上最亮的地方,四周一片悄无声息,只有木叶随风婆娑,腊梅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冷香暗浮。
游弥棠进来之后越发觉得这处清静,她停那间房灯火照亮的边缘处,半隐在黑暗中。
文窗间的昏黄灯火透过纱落了一片氤氲,纱窗上映着一道人影,能看出人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本书,头半低着,虽看不见脸却立刻让人联想到他神情专注的模样,兴许抿茶时还会提笔落墨,这些在沉寂时分落下的只字片语,经过日夜的深思熟虑,最终在朝堂之上掀起无数波澜,影响世间千万人的生活和国家往后近百年的历史走向。
游弥棠走近窗台敲敲窗,她能看见人抬起头,目光透过纱窗虚望着,探手开了窗。
她在人打开窗门后突然上前凑近,那张诡异的面具戴在脸上,二人几乎面贴着面,视线猝不及防的相遇。
游弥棠隔着一张面具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不变,仅仅只在眼底瞧出一丝惊异和道不明的情绪,随后他轻轻地笑了,眼底的所有情绪被温柔笑意代替,恍如隔世般,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在不经意间让她想起某些时刻。
游弥棠反手将面具盖在他脸上,常清璆顺着她的力微微低下头,伸手扶住面具,面具就稳稳贴在他脸上。
那张原本奇特诡异的面具忽然就失去了它的狰狞变得平和起来,仅仅因为一双温柔的眼睛。
“不错,适合你,送你了。”游弥棠松手,往后退了半步,平视着他。
“殿下要如何进来?”常清璆问了一句,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游弥棠伸出手虚指着门,常清璆明了,去给她开门。
“大人对夜里前来造访的不速之客都这般有礼吗。
游弥棠一边进门一边抬眼看向常清璆,他已经备好了茶点,从她翻墙进府到此也不过是一刻间。
“一般的不速之客到不了我这,独独殿下如此。”常清璆仍是那副温润的样子,含着笑任她打量。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柔软乌黑,微微发卷,比平日里冠着发的清冷模样多了些慵懒随和,那双眼眸仿佛含着薄雾似的,肤色苍白,肌肤润泽无暇,除了颈间有处淡淡的,薄粉的痕迹。
“既是不速之客那便不讲究了。”游弥棠随意坐在他旁边的一把椅上,一杯茶就奉到她跟前。
“殿下自便即可。”
游弥棠接过那杯茶,轻抿一口,“肃王情况如何?”
“肃王原是想借和亲顺利拿衡川的兵权,未能如愿,已回了幽州。时机不成熟,肃王此行操之过急了。”
“和亲是想唬唬我,顺便威胁皇上,他日若真需要由不得我拒绝。”游弥棠垂着眼眸,心中的思绪渐明,“几年不见,想看看他的皇侄儿长本事没有,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瞧瞧不知道他是否满意。”
“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没拿到想要的,应当是要回幽州看戏了。大获全胜赢赞誉,力挽狂澜得民心,我的这位三皇叔啊,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了。”
游弥棠摇摇头,轻叹一声。
“如今隔岸观火的怕是不止肃王。”常清璆适时提起另一位。
游弥棠转眸看向常清璆,秀眉轻皱,“奕王,说起来风怡楼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施临大约与他有关。”她顿了顿,“我有一些猜测,不过还需试探一番,这人,暂且留在身边。”
常清璆颔首。
他双唇微张,没忍住轻咳一声,那扇被她敲过的窗兴许是忘记关好,透了些冷风进来。
游弥棠面上原本泛冷的神情逐渐松下来,被柔和的关切代替,起身替他关了窗,“越陵的事交给你,你身子本就弱些,要多保重,日后仍保持书信。”
“劳殿下关心,微臣自当保重自身。”他眉心微动,眸间溢出点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