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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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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辗转翻越清重山后抵达衡川边城春官,已是二月中旬。

衡川寒风凛冽,天地高阔,绵延起伏的大漠戈壁望不尽,风沙滚滚而来,呼吸间是仰头千尺高的苍凉和蜿蜒万千里的磅礴。

衡川守将设宴款待靖荣公主。

雪漠黄沙的土地上点燃木堆,铁架上滋着油的肥羊,围炉铁锅上炖着翻滚的大块牛肉,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士兵们围坐在篝火旁爽朗的笑声不断,大口喝着酒,痴望着热气腾腾的食物,火光驱散了夜风的寒意,星火噼啪炸开映入瞳孔,正如上方寂静深邃的苍穹繁星闪烁。

虽是款待靖荣公主的宴席,可全军上下一同享乐是得了长公主的赏赐。

牛羊美酒最得人心,除此之外,还有厚实保暖的新冬衣,全军上下得了恩惠,心中不由得对靖荣公主多了几分好感。

款待靖荣公主的宴席早已备下,今夜人人称赞的靖荣公主正坐在军营帐内的主座上,众人吃饱喝足。

游弥棠左手边是衡川守将薛凌舟及副将王岩一众,而右手边则是越远军将领肖卓一众,她身后站着遗月和岫息。

游弥棠在席内推杯换盏一一认过人,客气了一番后抬眸瞥了一眼身旁的肖卓,肖卓会意,顺着她的意思提起正事:“还请诸位汇报下军情。”

薛凌舟作为主将率先开口:“春官的守备军是最多的,有五万兵马,其余各城三四万人左右,衡川常驻守兵马共有十七万人。如今越远军十万,两军整合是二十七万大军。”

肖卓看向游弥棠,见她没做声,问道:“临齐那边情况如何?”

薛凌舟略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临齐大约五万兵马在的关岭驻扎,时有小队兵马在大燕边境进行挑衅,随时都有可能挑起战争。”

王岩露出不屑,道:“如今越远军来了十万人压也压得死临齐那区区五万,打得那帮蛮子回临齐找娘哭。”

薛凌舟转头微喝声:“殿下面前不得无礼。”

王岩挠挠头,闭了嘴巴,扯了一下嘴角。

游弥棠摆了下手表示无碍。

肖卓继续问道:“明面上看衡川兵力压制,可临齐兵马距离衡川过近,两军若有摩擦最先殃及附近百姓,诸位可是有法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肖卓点出的正是他们此刻面临的难题。

众人几番谈论后开始畅言。

薛凌舟道:“临齐侵扰百姓本该出兵威退,可那临齐人三番五次挑衅却寻不到实据,实在狡猾。若是我方贸然出兵,临齐人借此大举进攻,最先受难的就是边疆百姓。”

众人的不时目光在游弥棠身上,还带着几分不自在。

他们一是不习惯在这样一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子面前谈论这些颇为现实残忍的事情,无论是蛮横不讲理还是妇人之仁地指点江山,对他们来说都颇为头疼

二来靖荣公主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执掌帅印的吉祥代表,却不得不承认她如今是最高执权人,事事须得过问她的意思。

游弥棠颔首,示意继续。

好在她在此事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态度,只是尽职尽责地坐着听他们讨论,众将猜测小姑娘大约是一时兴起,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薛凌舟语气逐渐变得沉重,道:“大燕出兵固然不怕临齐,怕就怕是,一旦战起再难停火,此后边疆必定民不聊生,而周边国家必然趁此作乱坐收渔利。”

肖卓轻叹一声,“朝廷最终打算派兵便是有此顾虑,若临齐有大动作便一举拿下。只是这临齐的目的尚不明朗,还有待商榷。”

“临齐当真只有五万人马?”游弥棠忽然冒出一句话,看向薛凌舟。

“这个自然…”薛凌舟的回答肯定,语气却有些犹豫,这些天他也在疑虑临齐是否真的只有五万人,只是呈上来的军报确实如此。

游弥棠点点头,垂下眼帘看向她左手缠着的紫玉珠,若有所思。

众将讨论几番后并无进展,薛凌舟考虑到越远军几位将士跋山涉水而来想必早已疲惫,尤其是主位上那位金枝玉叶,就此先安排众人回城中准备的房间歇息。

薛凌舟早听闻靖荣公主是何等挑剔之人,早早就为她特意布置了一座府邸,虽不至于奢侈,好歹是舒适漂亮,希望这靖荣公主能够满意。

想到这些薛凌舟心中颇为无奈,朝廷送了这么个小祖宗过来,还得四处哄着,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们这些粗人,哪晓得她到底是喜欢什么样子的,要是不符合靖荣公主的心意,指不定就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去了,薛凌舟最后是回家寻了夫人来张罗着,这才安下心来。

薛凌舟如今真正要带着靖荣公主去那府中,心中仍是有几分忐忑。

令薛凌舟没想到的是靖荣公主头也不抬地进了府,府中安排好的丫鬟仆从早候着等着伺候靖荣公主休息,薛凌舟被长公主从那府中请出来后他才放下心来,转头回了家,他的府邸离靖荣公主的府邸不算太远,一是为了方便且选了几日唯有这府邸较令他满意,二是以防靖荣公主有任何问题他能够第一时间赶到。

游弥棠回到自己的帐中,府上的丫鬟早已为她备下热水沐浴。

游弥棠泡在浴桶中,她闭目养神,面色因沐浴滋养而显得红润,湿发贴在白嫩发红的肩颈处,偶尔露出水面的香肩细腻无暇,隐隐冒着水汽,余下都藏在铺着层层花瓣的水下,烛火明晰而腾腾热气将人影模糊,只窥得一丝春光。

奔波月余身体确实疲惫,只是今夜探讨之事她还有几处疑虑,如今还不便与人谈论。

春官是衡川这带的大城,连接周边几座城池,亦是与临齐最为相近的边城,一旦失守,那这一片的城池几乎都得沦陷。因此春官的守备力量绝不低,四周的几座城也能及时支援。只是,临齐明目张胆的派兵来是为何,而五万兵马虽多,但绝拿不下春官,还是他们是要借此吸引目光,从另外几处边城入手,围攻春官?

游弥棠将脑袋半埋进水里,睁着眼睛看向前方的某一处,目光有些涣散,直到她注意到方才从手中摘下的紫玉珠,被她搁在桌上一角,在烛火拂映下呈现出一种近黑的剔透,那紫玉珠的材质是罕见的帝王紫玉髓,冰润无暇。

这串玉珠是离京前夜常清璆差人送来的,他的这串紫玉珠平日戴在手上几乎不离手,起码有好几年,想来应当是挺珍惜的,因而她对这玉珠有些印象。

常清璆来信说是为她践行的礼物,愿她一路顺遂,得偿所愿。

游弥棠便在离京那日戴在手上后摘过,后来在途中又戴上了,既是祝她一路,那便戴上一路,也不算辜负他的心意。

常清璆与她相识有三年,有两年都在互通书信,而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戴着玉珠,应当是家里人送与他的,日后若有机会还是将这玉珠归还于他。

思及此,游弥棠起身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后披上衣裳,将那串紫玉珠收起来。

接下来几日游弥棠都带着遗月在城中闲逛,二人入乡随俗置扮了不少当地人的衣裳,遗月换上衣裳后游弥棠忽地想起幼时的她。

遗月原是荆州人,是当初游弥棠在一众乞儿拐出来的。

那日她去荆州游玩,路上见一群乞儿,大约有七八人,其中有一小姑娘衣衫破烂不堪,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小男孩,身上的衣服虽旧,却是干净的,只是有些不合身,穿在他身上大了。

游弥棠掏出身上的钱放在手中摊开,朝他们示意,几粒碎银,足够他们吃上好长一阵子的饱饭。

那群乞儿朝游弥棠跑来,那女孩儿是跑得最快的,唯有那个瘦小的小男孩跟在后边,和人落了一大段路。

那群乞儿跑到游弥棠跟前时她收起手中的碎银,看着他们不语。

有乞儿觉得被玩弄了,想要上来抢,被小姑娘拦住了,小姑娘定定地看着她,问道:“小姐能否给我们一点钱,几文钱也可以。”

游弥棠看着她,回答道:“本小姐没有铜钱。”

旁边的乞儿围着她,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和委屈。

“我可以为小姐跳支舞,小姐可以赏我们一粒银吗?”小姑娘鼓起勇气继续和她讲。

游弥棠退了两步,道:“如果跳的好看,就给你两粒。”

旁边的乞儿们都露出欣喜的笑容,显然他们对小女孩都十分有信心。

小姑娘在游弥棠面前支起手,随后在乞儿有节奏的拍手声中起舞,乞儿们一边看着小姑娘起舞,一边观察游弥棠的脸色,那落后于人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站在最边侧,他拍的节奏最好,小姑娘的脚步几乎踩着他的点走,他目光直直地看着起舞的小姑娘。

一支舞跳完,游弥棠又道:“本小姐改变主意了。”

乞儿们都望向她,脸上露出疑惑。

“本小姐手中的银两你们现在就可以拿走,如果有人肯不拿银两而去换新衣裳,就能同本小姐吃一顿饭。”

乞儿们相互看看,便一个个上前领了银两,那个小女孩犹豫片刻,和那群乞儿对视了几眼,走到游弥棠跟前,却没有拿碎银,说道:“我想去换新衣裳与小姐吃饭。”

“我也要去吃饭。”那个瘦小的小男孩跑到小姑娘身边,朝游弥棠说道。

“好。”游弥棠收起手中的碎银,朝他们点头,转身欲带着他们走,却又被叫住。

“这位小姐,您刚刚说您手中的碎银我们都能拿走,是吗?”乞儿中有一看起来年纪较大的男孩走出来,他脏兮兮面色微红。

“是。”游弥棠笑了一声,将剩下的两粒碎银递给他。

他接过后小声道了句多谢贵人。

游弥棠领着两人进店,吩咐人帮忙替他们简单洗净身子,她在店里为他们挑选衣物。

这家店是当地特色服饰店,他们穿上后十分合身,二人牵着手走到游弥棠跟前,看起来就一对刚刚出家门的姐弟,玩闹一天后就打算回家去。

游弥棠便领着二人进了附近的一家酒楼,她早吩咐人在此处备好了酒菜,入了雅间,她请二人坐下。

这家酒楼他们知道,是这片地最贵的酒楼,平常出入的只有他们高攀不起的达官贵人,他们虽然早就饿了,但在这样奢侈的地方吃东西,二人都规规矩矩地吃着。

游弥棠看着二人吃饱了才开口问道:“小姑娘舞跳的不错,可愿离开荆州与本小姐回家?”

小姑娘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出神,她又转头去看那小男孩,那小男孩瘦小的脸上流露出不舍。

游弥棠又道:“可以带着你弟弟。”

“那…”小姑娘弱弱地出声,还没讲出口,就被游弥棠一句不可否决了。

“只有上了这桌的人才可以和本小姐走,若你们不愿意,本小姐也不会强求,现在就可以离开。”游弥棠自然懂小姑娘的想法。

那一群乞儿应当是时常在一块的,从他们今日的表现来看这位小姑娘是带头的那个,虽然几人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是除了跟在小姑娘身边那个瘦小的小男孩,这些乞儿比别处的要稍微有点肉,这个小姑娘带着他们日子应该不算太难过。

她已经给过选择了,人各有命,不可强求。

小姑娘仍在犹豫,抚了抚小男孩的脑袋,问道:“那我还能再回去看看他们吗?”

“只有回去和留下两个选择。”

小姑娘点点头,道:“多谢小姐垂怜。”

游弥棠眉眼一弯,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眉头微皱,缓缓说道:“名字粗陋,还请小姐赐名。”

小男孩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

一般被收入府中的孩子大多要主人家重新取名,他们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游弥棠微微思索,恰好抬头望向他们身后的窗外,见一抹残月孤挂于夜空中,不远处有一星点点,正如眼前的二人。

“夜深处处眠,唯遗一轮月,你恰如那皎月,便唤遗月。”游弥棠回神看向小姑娘,又瞥向小男孩,“至于你嘛,白日里人人跑向本小姐都带着风来的,独独你落后许多,便叫无风吧。”

至此二人追随她到了越陵至今。

遗月穿着新衣唤了一声殿下,游弥棠回过神来,转头对遗月笑道:“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时就带你来买了新衣服,当时想着这个小姑娘换身新衣定然好看,如今也成了大姑娘了,换上新衣裳还是亮眼得好看。”

“殿下…”遗月微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咽下了心中的那句话,跟上游弥棠挑衣服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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