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死寂
夏云扬抬头望了一眼天,还好好的,没塌。
只是暗了,不见星月,只剩死气沉沉地黑,浓稠得化不开。
从今往后,再也无人笑意盈盈地唤他小师弟了;无人会在寂静的夜里,同他一起受罚抄书了;没有人带他去上山打野鸡,也不会再有人带他下湖划船抓鱼摘莲蓬了。
余生浩渺,前路茫茫,他再也没有师姐了。
连同消失了的,还有夏云扬的最后一抹童真。
他彻底长大了。
不过这成人礼的代价,格外惨重。
林齐不敢相信,晌午还活蹦乱跳的人,此时已毫无生气。他在地上匍匐着,趴到闻婉身边,想看看她,再唤一声师姐,跟她说声抱歉,可当他看到夏云扬怀中那人毫无血色的面颊时,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如咿呀学语的幼童,口齿不清地唤着闻婉:“师,师……师姐……”
没人应他。
那个被他手中冰冷的剑刺伤的人,至死都未怪他。
他的这十几年光阴,从头至尾仿佛是一场梦,噩梦。就连梦中那零碎的荧光,此刻也皆被黑暗吞噬尽了。
夏云扬偏头睨了他一眼,左瞳不知何时恢复了本色,迸发出幽深的寒光,如一簇冰凌刺入林齐的胸腔。
“滚!”他粗暴地一把推开靠近的林齐,林齐毫无防备,跌坐在和着污血的烂泥里,呆若木鸡。
夏云扬就这么抱着闻婉闻婉,感受着她的体温在时间的缝隙里一点点流失,嚎啕大哭。
看着夏云扬一副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的模样,上官珏的心情甚是舒畅。他一副胜者姿态,居高临下地盯着夏云扬,趾高气昂地发号施令,“都别愣着了,抓住他!”
玄衣修士听令,困着夏云扬的包围圈子逐渐缩小,接着,一柄柄冰凉的剑贴上了他的脖颈。
他头都没抬,小心翼翼拭去闻婉脸上的血渍,他四处打量着,接着眉头一蹙,轻声道:“师姐且先躺一躺,知道你爱干净,等你醒了,怎么打骂我都是不还手的。”
最后一抹残阳被群山噬尽,昏暗笼住莽莽丛林。天黑得彻底,无边无际,是化不开的浓稠的墨,裹住了所有人。
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割得人脸生疼,周围的枯木如一只只摇曳着的狰狞手爪,撕扯着人的血肉,痛彻心扉,支离破碎。
岁末的天,愈发冷了。
冻得人血液凝固,连同着骨头都结了冰。
夏云扬默默站起了身,他双手空空,混乱中青棠不知被丢到了何处。架在颈上的数十把剑随他的动作移动着,没想杀他,也不会放他。
上官珏靠近一步,咧着嘴,望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夏云扬,眼神里藏不住的得意,“你不是挺能耐吗?我看你还怎么横。”
夏云扬的目光应声落在上官珏脸上,他微微歪头,似一头野兽打量着猎物,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看得上官珏浑身发毛。
“抓住他,带回去,师尊还在崇明山备了酒菜给我接风洗尘,别让他老人家等久了。”
上官珏言罢,夏云扬左瞳幽光一闪,刹那间,一轮淡蓝色的弦月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众人间,身形如鬼似魅。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他听到了兵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佩剑坠地的当啷声,围着夏云扬的十几名玄衣应声倒地,颈部细微的划痕处,涌出大量的粘稠液体。
不辞闪着幽光,悬在夏云扬肩侧分,滴血未染。冷风刮来,它锋利的刃似被钉在空中,分毫未晃,似在等着主人的下一道命令。
上官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张大了嘴巴,“你……你……”
“接下来,就轮到你了。”夏云扬立在原处,伸手抚了抚左肩处悬着的不辞,在语气平淡却尽显冰冷,冻得上官珏打了个冷战。
“来人,抓住他!实在无法活捉,砍死了带回去也是一样啊!”
一旁的众人被夏云扬方才的气势吓到了,原先百余人的队伍,经过殊死恶斗,余下的已不足二十人,初来时的嚣张气焰也弱了,竟无一人敢上前。
上官珏唤出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夏云扬劈去,口中大骂道:“都愣着干嘛!看戏呢?!”
一干玄衣这才拎剑冲上来,加入混乱的打斗中。
夏云扬手提青棠,不辞护在身侧,来一个砍一个,见一个杀一个。
刀剑碰撞,叮当作响,火星四溅。
上官珏眼见处于劣势,提剑后撤,欲御剑离开,把岳望尘交代的任务撇在脑后,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前脚踏在剑上,便被夏云扬一脚踹下,冰冷刺骨的声音在头顶想起,“跑什么?你师尊还在崇明山等着给你收尸。”
当青棠刺穿上官珏的心脏时,打斗声戛然而止,仅剩下的三四名玄衣修士呆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血腥的一幕。
上官珏苍白的嘴唇翕动,声音虚入无力却依然无比倔强,“你……你等着,我……师尊不会放过你的。”
夏云扬冷哼一声,“我且等着。”
说完便缓缓拔出插在上官珏心口上的剑,动作甚慢,刻意延长这种钻心的折磨。
“啊!!!”上官珏痛的打颤,口中的血止不住地外溢,染红了衣襟,染红了颈下白雪。凄惨的叫声在群山中回荡,回音久久不绝。
当那殷红的剑刃被彻底抽出时,上官珏已经奄奄一息,身上的疼痛让他无力讲话,只得喘着气,感受着寒冷渐渐将他蚕食。
夏云扬觉得不解恨,又在他身上补了几剑,剑刃扎进皮肉、刺穿骨头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山中格外响亮。
他边哭边砍,似乱发脾气发孩童,发泄着心中的悲愤。
可无论刺上官珏多少剑,哪怕把他挫骨扬灰了,师姐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上官珏吊着最后一口气,无力喊叫,闷哼几声,便不再动弹。
他眼神飘忽,盯着漆黑的天穹,他所剩的时光,似掌中沙,握得越紧,渗得越快,最终无力挽回,只得盯着它一点点流失,分毫不剩。
此刻他风华正茂,却如耄耋老人一般,临终前回忆自己一生。那些记忆片段,或好的,或坏的,皆化作一道道模糊的剪影,随流逝的生命一起,渐渐消散了。
在上官珏奄奄一息时,幸存的几名玄衣知道无力回天,便悄然撤去,消失在黑夜尽头。
夏云扬没去追。
上官珏死了,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心中的怒火被凄凉的哀伤取代,填的满满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上官珏死了,还有一人活着。他持剑转身。
身后,一道红光从上官珏的心口处飘出,迅速擦过天际,隐没在夜色中。
目光锁在林齐身上的夏云扬没看到。
沉溺在悲伤中的林齐没看到。
躺在雪上睡去闻婉亦是。
崇明山。
一团红光在岳望尘掌心忽明忽暗,闪着幽光,映得他眸中暗红一片,煞是诡异。他咧嘴一笑,“真是为师的好徒儿,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