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较量
第六十二章
夜色如浓雾,一点点弥漫开。姜家小院里点上了墙灯,火苗在晚风中跃动着,烛光昏黄而暧昧。
在明灭不定的灯下,乌雅的脸上光影变幻,加上刻意试探的表情,别有用心的接近,让阿肆眼皮一抽,惊骇地后退一个阶梯。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乌雅见阿肆忽地往后跃起一大步,有些疑惑又不甘心地靠过去,死缠烂打般追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阿肆哥,不如你把这调兑浸泡药水的法子告诉我,下回我帮你做,你歇一歇。”
其实浸泡藕丝的水如何调配只有姜瑶自己知道,谢不言偶尔帮她搭把手也没细问过详细。阿肆只按姜瑶的吩咐,有时提水桶打水,他对织布不感兴趣,根本也不关心这水是不是井水,有什么不同。
面对不断凑上前来的乌雅,阿肆慌乱地后仰保持距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他一打十的时候都没这么慌过神。
怎么办,他在师门可没学过如何应对眼前这种情况啊……
他的擒拿手、旋风腿或是寒光刀法一下子都憋着使不出来,像唐僧见了女妖精似的,只会捂着脸窝窝囊囊地躲。
乌雅逼问了半天,见阿肆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其他,心里歇了口气,明白这趟是白来了。
原以为阿肆这里是一处漏风的屋子,没想到这屋子连门带窗都捂得死死的,苍蝇蚊子都飞不进去。
乌雅罢了手,临走前回头朝谢不言站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个平日疏离冷清的男子此时眉梢带着融融暖意,所有威压肃冷的气势都消散,远望过去能看见唇角弯成缱绻的弧度。
原本冷清的人笑起来竟然会这么温柔。
乌雅的目光平移到谢不言身前的女子,她身形单薄,穿着一身素白藕丝长裙,发髻侧垂,纤细稚嫩的眉眼间却透着坚定。
乌雅深深地看了一眼姜瑶。她承认自己刚来布坊试工的那天,第一次见到姜瑶,以为她不过是个年轻稚嫩的小丫头,纵然手中握有藕丝织布的秘技,看上去也好糊弄的很。
姜瑶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是和和气气地,一颦一笑都自带江南女子的温软,与沉香国女子的泼辣截然不同。
但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乌雅对姜瑶的印象大大改观。
姜瑶每日在布坊里事无巨细地查对每匹布的支数质量,核对账册亲力亲为,看起来和软的人办起事情来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乌雅有回犯了懒,织便宜的土织布时用了打薄的织法,既省棉线又省时间,交上去之后立即被姜瑶打回来,不容情面地让她重织。
偷师藕丝织布这事儿没有想象中容易,乌雅一时束手无策,收回思绪,远远地同姜瑶打了个招呼:“掌柜的,我先回去了!”
杏树的长枝密叶下,姜瑶正在同谢不言闲谈,转过脸朝乌雅点点头:“你路上慢点走。”
看着那道身影出了院门,姜瑶收回视线,对着谢不言缓缓说出自己心里的疑惑。
“我最近总感觉乌雅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谢不言把这些时日留意到乌雅言行举止不对劲的地方一一跟姜瑶说了一遍。
“按你的意思,乌雅她可能是……”姜瑶意识到隔墙有耳,及时捂住嘴,眼神往隔壁沉香阁的院子瞟,暗示得十分明显了。
谢不言点了点头,示意姜瑶进屋子里详谈。
姜瑶拉着谢不言的手上楼,楼梯上碰到小月下楼打水洗漱。
小月同他俩打了声招呼,视线在他们衣袖下交握的手上略过,愣了一秒。好像不小心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捂着眼跑开了:“阿瑶姐姐,我什么也没看见……”
谢不言胸腔传来闷闷的笑声,姜瑶白了他一眼,飞快地推他进屋,关上房门。
“你这么急切地推我进来,多让人容易误会啊……”谢不言站在紧闭的门前,姿态闲散地抱臂倚着,狭长的眉微挑,望着姜瑶促狭地笑。
姜瑶没好气地瞪他:“你少学那些登徒子的腔调同我说话。”
谢不言收起玩笑话,拉过凳子坐下,斟满两杯茶水,一杯递给姜瑶,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
“乌雅是沉香阁虞氏派出来的奸细,虽然她混入布坊的目的咱们暂时还不清楚,但是我猜测她很有可能是为了藕布的织法而来。”
姜瑶回想一遍乌雅平日在布坊的言行举止,还有她时常来姜家小院接近讨好的举动,确实有这方面的嫌疑。
姜瑶盯着手中茶水出神,半晌才道:“大约是藕布在京城声名鹊起,抢夺了沉香阁虞氏锦绣绫罗的生意,才让他有此歹念。”
谢不言却不这么想:“阿瑶,身怀宝藏总是容易被恶人盯上,这是一种必然。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虽说开设布坊招工后,给了虞越泽可乘之机。但有时候咱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敌人的眼线,让他看到我们想让他看到的一些东西。”
这话弯弯绕绕的,姜瑶却听明白了。
就像武侠剧里想要偷师绝世武功的反派,偷学了错误的武功秘籍,反倒走火入魔。
她也可以将计就计,让对方一步步往她设好的圈套里走。
姜瑶抿下一口冰凉的茶水,突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神亮堂了起来。
她凑近谢不言的耳畔,把计策简略说了一遍……两人相视而笑。
杯中茶水喝干,谢不言不便多留,起身回阁楼了。
姜瑶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还在凝神细想。
倒不是在想如何对付沉香阁的阴招,而是怎么扩大土织布和软棉布的销路。
晚上她在院子里跟谢不言提了一嘴自己的想法,她想把这些平价的布料也像藕布那般,运送到溧水镇之外的州城中贩卖。
但谢不言觉得,运输过程会提高布匹的成本,让这些平价的布料丧失了原本物美价廉的优势。
但姜瑶却不死心。
这个时代的确没有后世发达便利的物流体系,但据她了解,大燕的水运航道遍布全国,相比陆运,水运的成本会少许多。
上回坐船去江州时,姜瑶便发现许多载人运货的船只并不能时刻都载满。有时满载而去,空船而归,会出现运力浪费的情况。
姜瑶默默计算,若是能跟码头管水运的老板商量,利用空船的运力,这水运的成本便可摊薄许多。
但是,加上运输成本,货物的价格不可避免地要上涨一些。
如此看来,运送本就价格低廉实惠的土织布和软棉布去遥远的州城贩卖,依旧没有优势。
姜瑶在纸上写写画画,分析着当前局势。
大燕是个崇武轻文的国家,除了武力之外的产业都明显还处于小农经济的水平,过去连本地的纺织布业都是良莠不齐,沦为沉香国倾销布帛的金库宝地。
像姜氏布庄这种祖传的土织布庄日渐倒闭绝非是溧水镇上的偶然现象。
无论是在江城还是溧水,新开的布庄都渐渐放弃了请本地的织娘织布贩卖,而是大量采买相对低价的沉香国布匹上架出售。这些布庄都像过去的葛家布庄一般,只是沉香国倾销布帛的帮手,在沉香国获利巨大后分一杯羹。
想到这里,姜瑶搁下笔顿了顿,突然有个疑问。如此大批量的异国布帛进入大燕的国土倾销,难道不用缴纳关税吗?
姜瑶记得历史上的王朝都会对周边小国的贸易往来收取关税,这也是对本国商贸市场的一种保护手段。否则,大量的钱币通过市场流通到了异国手中,日积月累,不但本地的劣势产业长期被打压难以发展,更会动摇国库减损国力。
姜瑶并不是大燕的皇权贵胄,按理说没必要想这么多当权者该烦恼的事。
她只是看不惯本地的纺织布业被邻国踩在脚下翻不了身,看不惯大燕的百姓被沉香国视为不懂布艺的武蛮子。
随着姜氏布庄在她的经营下逐渐摆脱了颓势,生意日渐兴隆了许多,姜瑶的野心也越来越大。
不知从何时起,她心里记挂的不是打败一两个葛家这般的空壳布庄,她想要重振的不仅仅是溧水镇上的一个小布庄,而是被打压已久的本国布业。
这也是她不肯放弃利润微薄的土织布和软棉布的原因。这些平价的布料才是纺织布业的根基,是平民百姓的最需要的日用品。
如果放任沉香国的商贸肆意打压大燕本土的纺织布业,一旦大燕本土的纺织布艺失传,习惯了采买沉香国布匹平民百姓会发现,失去本土竞争后,独占鳌头的贪婪商人会迅速涨价收割钱财。
姜瑶揉了揉发涨的脑袋,一时想得太多,竟有些力不从心了。
阖眼片刻,姜瑶在黑暗中理了理头绪。
首先,从沉香国流入大燕的布帛是否缴纳了足够的关税,她一介平民,鞭长莫及,根本管不着,该由上位者操心。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努力做大做强一家本土化的布庄,和沉香阁的势力打擂台,比审美、比价格、比质量、比服务,在世人眼中,为本土的纺织布艺正名。
目标清晰后,一个想法在姜瑶的脑中慢慢成型。
上等的名贵布料比的是审美,她的藕丝织布对垒沉香阁的锦绣绫罗。过去锦绣绫罗声名在外,京城贵人皆争相求购。如今藕布在京城声名鹊起,抢了锦绣绫罗不少风头。
藕布又以轻薄柔软、荷香宜人为优势,略胜锦绣绫罗一筹,成为如今达官贵人、名门贵女之间时兴的心头好,一时间在京城风头无两,才会让虞越泽想办法安插奸细来偷师。
这一局,姜瑶更胜一筹。
中等的布料比的是质量和价格。姜家的软棉布、沉香阁的细糯布都是众多平民百姓最常采买的一类布料。中等的布料不如上等布料那般华美精致,但胜在柔软舒适,价钱合适。
隔壁沉香阁在溧水镇上卖得最多的也是这种细糯布,寻常的商贩、书生常穿这类布料裁剪的衣裳,看上去挺括体面,穿起来透气舒适,价格也适中。
姜瑶和沉香阁的布都没有明显的优劣之分,但在价钱上,沉香国的纺织布业体量更大,成本更低,价格自然更有优势。
这一局,沉香阁更胜一筹。
而下等的布帛,如厚实却粗硬的土织布,沉香阁已经舍去了这类布料的经营。大抵因为利润太微薄,看不上这点儿苍蝇肉。
但是土织布是姜家祖传的手艺,也是大燕最传统的布艺。虽然兜里稍有银钱的体面人都不乐意选择这种质地粗硬的土布,但是仍有不少乡镇的庄稼人或是码头搬货的脚夫青睐这种厚实且便宜的土布。
姜瑶心里清楚经营土布挣不上多少钱,但她仍不愿意放弃上架这种“下等”的布帛。
姜瑶在纸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虞越泽,两个人在纸上执剑相对,仿佛把她心里的较量具象化了。
双方各有优劣,在僵持中默默试探,接下来她怎么行事,可能会决定最终的输赢。
姜瑶拧着眉,思索着下一步的棋该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