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苏大娘给了薛竹当头一棒,她没等来维护,反而等来未来婆婆割席。
苏母早想退了亡夫订下来的这门亲事,苏慈一表人才,马上就能考中秀才功名,步步高升,什么样的官家小姐娶不得?何苦娶村姑,还是个孤女。
魏翠娘这一招,正中苏母下怀,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再好不过。
苏母本就嫌弃薛竹无依无靠,她又进过土匪窝早没了清白,她当时就想退婚,只是苏慈不允,这回薛竹又惹出了祸事,苏母越发嫌弃,打定了主意退亲,苏慈不在,她做母亲的先代劳了。
”苏家沾染不起,村长也是为乡亲们打算,就任凭村长处置了。“
苏家不管,村长最后一丝顾忌也没了,“把她带下去,择个时间沉塘,大家都来,都好好看看,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下场。”
轻飘飘两句话就决定了薛竹的命运,薛竹被两个妇人钳制,压在原地不得动弹。
薛竹一时忘了动作,苏婶娘、她、她怎么会……
前路一片灰暗,她当真被抛弃了,没有人为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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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殓云浩尸身,一应喜庆窗花门联都取下来,云家门墙挂上了白幡,布置灵堂。
灵堂漆黑,乌压压一片,黑暗中偶尔闪过几道白光,阴森又可怖。
云家人在灵堂前支了一个火盆,烧香点炷,痛哭之声不绝。
薛竹被关在灵堂后面的柴房里,等着明日自己沉塘而死的命运。
她形容散乱,双手以麻绳缚紧,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顶默默流泪。
灵堂的哭声隐隐传到了柴房,凄厉悲切,连绵不绝,黑暗中加重了她的恐惧。
云浩大哥死的冤,但她不想陪命,一想到明天自己就会被处死,薛竹浑身直打颤。
惊惧交加之下,她只能勉强自己期盼小慈哥哥赶回来救她。
薛竹关进柴房前,杨婶婶私下和她说了几句话。
一来,嘱托杨婶婶暂且瞒着姑姑她被关押一事,姑姑病重,知道了身子受不住,也救不了她,她不希望姑姑为她忧心了,只求姑姑能放宽心养好身体。
二来,是求杨婶婶给苏慈带个口信,快点赶回来救她。
第二件事薛竹本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好在杨婶婶答应了。
薛竹和苏慈青梅竹马,两人有长久相处的情谊,感情甚笃,之前即便苏母多次要求退婚,苏慈从未松过口。以薛竹对他的了解,若苏慈得知自己有难,一定会赶回来想方设法救她的。
这是她最后的指望了。
担忧姑姑、性命之忧、前路未卜,沉甸甸的大石压在心头,薛竹苦苦焦灼等待。
天色微蒙蒙亮,云水村尚蒙着一层黑纱,不见朝阳。灵堂的哭声中断了,“吱呀——”推开柴房门扣,来了两个人把薛竹押出去。
“等会儿让全村的人都看好了,沉塘就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下场。”
一夜未睡,薛竹的脑子却无比清醒,被押送着走,听着他们一句句交谈,句句是她罪有应得。
云水村村头有一个大湖,湖水极深,足以淹没一个高壮的成年男子。
沉塘的地点定在这儿,云家人押送薛竹来时,岸边已经占满了观刑的村民,只等着把薛竹沉塘。
魏翠娘站在最前头,说这些拍手称快的语句,恨不得跑过来亲自动手。
村里人都是熟人,薛竹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看着她被推上小船,却别无一话。
云家较真,没人敢站出来为薛竹说话,即便云浩是流氓打死的,跟薛竹有什么关系呢?流氓觊觎薛竹美色,云浩仗义保护她出了事,就全是薛竹的错吗,狠毒无情到沉塘?
为数不多仗义执言之人,站出来后被冠以受祸水灾星勾引的名头,被长辈拖下去关禁闭,被父母数落不懂事,顺便薛竹的罪孽又添了一笔。
然后就没有人敢站出来了。
薛竹苦笑一声,动人的神态惹得旁边之人一阵恍惚。
她继续往后看,期盼苏慈出现的身影,期盼他快来营救。
小慈哥哥,你在哪里啊。
薛竹默默祈祷,祈祷最后一线生机。
她等待了许久,直到她背后给绑上一块巨石,依然没等到想等的那个人。
眸中的光彩一点点散去,薛竹浑身无力,陷入无尽的绝望当中,她快死了。
她感受到水塘的水汽,带着鱼腥味儿,冰冷刺骨,她快死了,临死前她仍然想不明白自己的罪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真因为她是个祸害所以该死?她当真生来不祥连累了旁人?
竹排被推入湖心,薛竹最后看一眼岸边,一张张无情冷漠的脸环绕,一笔笔细数薛竹多项“罪名”,应该比勾魂的无常更可怖。
早春的化雪水冰凉,薛竹竟感受到了几分暖意,她快死了吧,否则怎会产生幻觉。
“且慢——”
一位和尚竟然来此,身法极快,几步来到了湖边。
一袭木兰僧衣,,手持十八念珠,合十参禅。
是弘善和尚。
“大师。”
“弘善师父。”
佛教是当朝国教,传闻太祖皇帝得护国寺玄一法师批命,身负龙气,当主天下。开国后便尊崇佛教,信奉不已。
自上而下,百姓们也多尊敬和尚。而且云水村人认得弘善大师,大师不久前助知县拿下了黑风寨,将亡命之徒绳之以法,还周围一个宁静,云水村人也感激非常。
弘善大师乃是普度众生、佛法精深的高僧。
“阿弥陀佛。”
弘善拦下小竹筏,又割断薛竹身上的绑缚,解下巨石,她终于能活动了。
薛竹整个人懵懵懂懂,脑子一片迷糊,她不是快死了吗?她竟然活了。大悲大喜之下,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唯独对云水村人的恐惧刻入骨髓,躲在弘善和尚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
“大师这是做什么,我们在铲除妖孽,你为何阻拦?”
村长没说话,里正没说话,最为心焦除去薛竹给儿子报仇的魏翠娘尖叫着怒吼。
她看向弘善的眼光中带上了怨念而奇异的色彩。
薛竹最会勾引男人了,昨日为她求情的是村里男人,和尚也是男人,弘善和尚该不会被她勾引,存了私心吧。
弘善并不理会魏翠娘的恶意揣测。
“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对在场之人解释,声音洪亮中正,百邪不侵,缓缓道来:“薛施主命不该绝,云施主之劫不在薛施主,若强行害命,徒遭致业障,云施主往生将不得安稳。”
“可她是灾星。”
有人反驳,他才不管云浩怎么样,威胁了村子才是正事。
“非也,冤有头债有主,因果轮回,罪孽并非在薛施主。”所以灾祸,并非薛竹带去的。
“原来薛竹是无辜的,都是巧合。”
“怪不到薛竹头上啊。”
“可也太巧了吧,我还是害怕……”
“人家大师都说了,你怕啥。”
在场的信了大半,剩下的将信将疑,可云家怎么也不肯放人。
弘善他一个和尚,还能在他云家几十人面前领走人吗?
云家成年的男儿,团团将弘善围住。
“弘善和尚,你莫管这件事。”
“大师……”
薛竹紧紧攥住僧袍一角,怯怯哀求,大师别丢下她,她不想被云家人带走。
绝境中有了希望,薛竹更接受不了希望溜走,重新被打回地狱了。
“施主莫怕。”
弘善安然自若,宽慰之语让薛竹跟着平静下来,不去想能不能逃脱重重包围,仅凭是他说的话,薛竹就愿意相信。
弘善当真挡住云家人。
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反倒打小修习少林武功,身手不凡,眼看最后一个前来挑衅之人落地,弘善重新执回了珠串,不染凡尘。
薛竹竟然逃过一劫,魏翠娘心有不甘,一个箭步上前,在所有人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伸手欲将薛竹推下水。
别人报不了仇,她自己动手,浩哥儿,娘为你报仇了。
“噗通——”
哗啦落水声响,落水的却不是薛竹,而是魏翠娘。
弘善眼疾手快拉了薛竹一把,却来不及救魏翠娘。
他无奈一叹,“施主执念深重,业障缠身。”
云家的姑娘匆匆下水救人,薛竹随弘善行去,站得离水远些,看着被救上岸昏迷不醒的魏翠娘,心头复杂。
云浩大哥,说来说去是因她而死,魏翠娘又是云浩亲娘。
薛竹低下头,一时间竟找不到怪谁。
等她终于回神,只见弘善双眸位阖,专注给云浩念了一遍往生经咒。
她痴痴看着,无论如何,大师是个好人。
每一次,他都能带她找到生。
黑风寨救了她一命,如今,又救了她一命。
薛竹无限感激。
“阿竹,你姑姑她不好了。”
杨婶一路跑到湖边,看见薛竹便大声喊道。
“姑姑?”
薛竹脸色骤变,险些站不稳脚跟,姑姑她怎么了?
“她咳血背过气儿了,阿竹快去看看吧。”
“还请弘善大师救一救姑姑。”薛竹本能似的朝弘善求救。
弘善并未拒绝,应下请她带路。
薛竹顾不上女子仪态,忙不迭奔跑着往家中赶,以她最快的速度回去。
杨婶昨日找了个理由搪塞薛竹姑姑,并未告诉她薛竹被关押沉塘一事。
可架不住有人串门,说漏了嘴,薛诗月便得知侄女今日就要被沉塘了,当即猛烈咳嗽起来,天旋地转间晕了过去。
弘善给薛诗月扎了两针后,她便悠悠转醒了。
薛竹心下大定。
弘善大师医术高超,年前那幅药,还是弘善大师帮忙开的呢,喝了药后,姑姑果真好多了。
薛竹现在对弘善那是无比信任。
薛诗月醒来一把抓住病榻前的薛竹,死死不放手。
“阿竹,你没事,阿竹……”
说着又扯动了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面色苍白,瘦削得快被一阵风吹走。
拿开帕子一看,上面有大朵大朵的血花。
她不管自己的病情,只看着阿竹。
“姑姑你看,我没事的。”薛竹回握住姑姑的手,强颜欢笑,她不能让姑姑担心。
薛诗月哪能被她糊弄过去,逼迫薛竹一五一十交代了实情。
早有准备,薛诗月听后还是气得嘴唇哆嗦咳血。
“姑姑,现在都好了,没事的,弘善大师救了我,我现在好好的。”
薛诗月张嘴想说什么,抱着柔弱不知事的侄女,终究没说出口。
受了刺激,薛诗月生怕薛竹出了意外,离眼片刻便难安,薛竹只能寸步不离照顾。
这日一早,门外有人找她。
薛竹见到人,停下了脚步,那是一位衣着外貌都寻常的中年妇女,可她是苏母。
苏母来找她做什么?他们早就无话可说。
这回苏母意外的和善,见她就笑:“阿竹。”
以往可从来没有好脸色。
“阿竹,婶娘知道,是婶娘对不住你,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
“苏婶娘有什么话直说吧。”
薛竹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接下这个道歉。
苏母笑容也淡了,“我是来退亲的,阿竹你别怪我。”
苏母这回是一定要退了亲事,她说:“你别怪婶娘无情,只听你现在什么名声,苏慈什么名声,姻缘讲究个门当户对的好,现在世道不安稳,我做娘的,一定给儿子娶一位大家闺秀,保全家平安。”
薛竹脸色煞白,苏母还在继续说:“大师虽帮你挽回了名声,但你也清楚,看看亲近你的人都遭了灾,只愿你看在这么多年的情谊上放过苏慈一马,你忍心害他吗?”
她真真切切把薛竹当作了殃灾。
“你别怪我,我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做了该做的事情。”苏母情真意切,情到深处揉了揉眼睛,完全顾不上摇摇欲坠的薛竹。
是啊,她只是个母亲。
云浩的母亲,也只是个母亲,做了该做的事情,所以可以颠倒是非黑白、毁人名誉,不顾世交之情、落井下石,薛竹只感到讽刺。
“好。”
“阿竹,等你做母亲……”
“你说什么?”
“我说好,答应了,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