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流民一经煽动,贪念便源源不断冒出来,不满越堆越多,浑然忘了刚才谁给他们粮食,只想着抢夺,朝着米粮蜂拥而上,想给自己多抢些口粮上路。
守卫粥棚的丁卒哪见过此等阵仗,被黑压压的流民包围,万般功夫也使不出一分。
这时,始作俑者趁乱摸鱼,拨开挡在前头的人,络腮胡和手下一帮乌合之众直奔大头,劫走了米面,粥棚一片骚乱。
骚乱在一瞬间爆发,薛竹刚听到动静,便眼睁睁看着场面混乱起来,她吓得浑身发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越远越好,低头看见孩子们尚且一片茫然。
“走,我们快走。”
她不能丢下他们,薛竹指挥着孩子一起跑开,远离混乱中心。
流亡求生的小孩能活到现在,都有点本事在身上,金石、瘦猴反应过来,带头一路狂奔。
络腮胡显然挑了灾民当替罪羊,精壮赤目的男人孔武有力,趁乱把粮食抢上拖车,和着一应家当打算跑路了。
却刚好和薛竹一行人撞上。
薛竹脚下不稳,踉跄跌倒在地,面巾被踩进了泥土中。
络腮胡几个没逃两步,眼前吹来一阵香风。
遮脸的面巾掉落,露出一张美人面,竟是个肤白貌美的女子,那伙窃贼不由得色心大起,他们抢粮食,自然也抢女人,如此美貌,错过可惜了。
抢劫的男人盯准薛竹,她落在最后,跑得慢,人高马大的男人人手一根棍棒,来势汹汹,逃是逃不开了。
就在薛竹绝望之际,凶悍的小少年出现在她身前,一根长棍打得一人后退,和同伴一起挥开另几个逃跑的孩子,扯了薛竹继续跑。
“又是你几个兔崽子坏我好事。”
窃贼认识这些孩子,新仇添旧怨,出手毫不客气,半大小孩比不过力壮的男人,金石一脚被踹开。
络腮胡五指成爪,就要擒住薛竹,耳听风声逼近,薛竹忍不住回头,那人凸目赤眼,青面獠牙,宛如饿鬼朝她扑过来。
她又骇又惊又怕。
嗖的一声破空,那人眼珠子又一凸快瞪出眼眶。
怎么迟迟没抓到她?
薛竹回神才发现,络腮胡维持伸手的姿势僵在了原地,一支箭矢穿透他胸膛,闪耀着银白的色泽,流出一道血线。
他砰的倒在地上。
其余几个窃贼也中了箭,倒地□□。
薛竹一颗心直跳,朝射箭的方向望过去,是昭昭,他回来了。
正值清理流寇的军队归来,骑马执鞭,戴剑披甲,全副武装,不肖多时便控制住城门口的□□,也团团围住了煽动混乱、抢粮抢得最厉害的那群人。
四下鸦雀无声,惶恐体弱的流民看着冷光闪烁的刀剑利刃,颤颤巍巍,终于感到害怕。
有人哀嚎,“杀人了,杀人了,我们只是想填饱肚子。”
他先哭天抢地控诉官兵残忍,所有流民心有戚戚,旁观者亦有不忍。
军队中士兵听见这番不要脸的话,喝道:“流民近匪!”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县令大人就不该他们,这帮子盗贼不知感恩。扫除匪徒是他的职责,士兵忍不下怒气,愤而拉弓,准备再射出一箭。
知道他冲动之下会招来多大民愤,为首之人抬手制止他,也不顾灾民的跪地求饶,转头看向仍在地上□□的挑事者。
“赤眸青面,不似人相,你们吃过人?”
虽是疑问,言语间他仿佛认定了事实,拿出斩钉截铁的气派。
为首掌兵之人正是成昭,他入行伍,玄甲铁衣一身冷厉,面貌却跟粗犷没有丝毫关系,一副冰霜俊美之相,不似征战的将军,倒似哪家俊俏公子。
但此时还有谁敢生旁的心思?成县尉一出手就要了数十人的命,莫不是阎王再世……
很快众人就顾不上成昭率兵杀人时的利落了,所有眼睛都盯在了倒地不起的络腮胡等人身上,如见恶鬼,惊掉了下巴。
吃人?!
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那可是禽兽也不如啊。面生横肉,目下有血气,越看越觉得在理,否则,为何大家面黄肌瘦,偏只有他们身强力健?
围在络腮胡兄弟等人边上的家伙们,如避瘟疫,连滚带爬退避三舍。
本来王强被射中大腿,眼见走不了了,他抱着腿在地上嗷嗷叫,听得成昭的猜测,他一阵心惊肉跳。
“血口喷人,实在是血口喷人,要杀要剐就来啊,找不到理由造谣算什么英雄好汉。”
王强憋红了脸,打死也不肯承认。
周围之人一想也有道理,安阳县的官,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事?分明是胡编乱造。
成昭冷眼视之。
他虽未亲眼得见这几个人作恶食人,但吃过人的,面相就与常人截然不同,他可没冤枉了谁。
“我能证明王强、李彪几个吃过人!”
没等成昭解释,旁边横窜出一个少年,冲到他跟前,是先前被络腮胡踹飞的金石。
众人面前,金石也浑然不惧,他义愤填膺,怒目瞪着地上的人,双眸瞪出了喷火,显然恨极了他们。
急匆匆主动揭发这群禽兽吃人的事实。
逃荒逃了数月余,大家带的粮食本就少,再怎么节省,半路也见了底,没了口粮。
人饿急了,沿途的野草树皮都被一抢而空。可偏偏这群禽兽竟然打上了两脚羊的主意,先是病得快死的人,然后盯上了小孩子,若不是金石和同伴们抱团取暖,从不落单,早就化作沿途的枯骨了。
之前队伍中有个姑娘,就是因为落单被王强捉了去。想起已逝之人,他恨不得马上把王强千刀万剐。
金石掀开了一道口子,和王强同路逃荒的灾民也纷纷出来应声。
“就是啊。”
“我邻居家的婆婆,就折在他们手上。”
“丧天良的毫无人性,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
旁观作恶的接连举证,那些听从王强撺掇,饿极了与别家易子而食的人户,则心虚低下了头,讷讷不言。
一人一句,铺天盖地的控诉与哭号已经为此时盖棺定论。
他们一伙的恶行骇人听闻,没人再关注县兵为何上来就是杀招,要么中箭身亡、要么身负重伤。
众人只觉得大快人心,他们真的该死啊!
甚至尤嫌弃不够,罪孽滔天的大恶人简单死了完全便宜他们,应该被处以极刑才是,纷纷请愿将尚在喘气没死透的恶魔处以极刑。
成昭命人把王强等人押送走,另外并不追究方才被煽动欲作乱的其余灾民。
再看马背上的将军,他无悲无喜的脸上仿佛满含悲悯,金刚怒目的佛陀以雷霆手段消除罪孽。
薛竹双唇煞白,食人一事太荒唐了,她忍下几欲作呕的恶心,目不转睛注视着马上的身影。
昭昭,她的昭昭。
看见成昭她就不害怕了,飘荡的灵魂找到了此心安处。
成昭是英雄。
城墙下的一箭,薛竹回忆起二人的初见。
二人的缘起不在村口那一池溺水边,而在层峦的山间,黑风寨山匪环伺垂涎之下,成昭意外从天而降。
彼时的昭昭是个和尚,相比起俊朗标志的五官,锃亮的光头更引人注目。
亮得刺眼。
薛竹当时只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稻草也会与她共陷深渊,未曾想和尚真给她带来一线生机。
来人杀穿群集的山匪,步步莲花,带她脱离险境,至始至终神色痛惜而悲悯,感化的叹息声中,她恍惚遇见了神佛。
那大概是昭昭至今仍不变仁慈的来源,得以在安阳城下见血封喉斩妖魔。
昭昭曾经从匪徒魔爪中救出了她,与当下何其相似。
马上的翻身下马,薛竹头也不回投入成昭怀中,埋首冰凉坚硬的盔甲上汲取安心,仿佛这般,她就能什么也无惧无畏。
一声轻叹,转为温和平坦的眼眸垂视胸前漆黑的发顶,成昭拂去女子鬓边的灰尘。
“阿竹今日受苦了。”
他没问薛竹为何会出现在城外,也没提她此刻的失态。
可好似只要面前这个人知道了她的委屈,她就能无条件倾诉,薛竹强忍了好久坚强在这一刻尽数摧毁,眼眶发热。
“昭昭回来就好。”已是语带哽咽。
“我回来了。”
男人已不再是和尚,仍保留了出家时的习惯,温言细语安抚,念上一段经文宁心静气。
返城的兵士默契别开眼,已回了安阳,无需正军待命了,留一支队伍镇守城门维持流民秩序,别的都随副将回了军营。
薛竹收拾好心情抬头,欲盖弥彰后退了两步站好,维持淑女的仪态,也没忘了不久前和她同生共死过的小少年,郑重朝他一拜。
“还不知小郎名姓,方才多谢你拉了我一把。”
金石没生受了她的礼,摆手摇头道:“叫我金石便可,不必言谢,你给了我们粮食,自当回报,当不得谢。”
各论各的,施粥不过先吃到一口饭罢了,不是薛竹家的米,先吃一口也求不来长生,金石小少年的襄助,却是雪中送炭,并连累他自己陷入了险境,怎可一概而论?
薛竹执意道谢,好说歹说,金石终于收下了谢意:“阿竹姐姐的谢意我们收下了!”
快打住,他收下还不行吗?金石以往没与这种香软脆弱的女子打交道,太费功夫了。
最不耐烦这些嘴皮子功夫。
“小兄弟你们可有去处?”薛竹才说到实在之处,安阳县城内开设了福田院,接纳金石这样的流浪儿,还会传授谋生技能,雇能干之人去做工。
金石这样的外地流民,城内都进不了,福田院自然也不会收。
可金石他们毕竟是孩子,又对她有恩,薛竹打定了主意给他们介绍一个稳定去处。
这回金石终于没有怀疑薛竹想骗他,卖掉他们,薛竹一路亲自送金石一行人至福田院,与福田院的婆姨们交代清楚来人,才同金石告别。
安顿好这群小孩,薛竹才看向亦步亦趋跟随在她身侧的成昭,主动牵了人家的手,“昭昭我们回家。”
一直没离开半步的刘都头这时终于有了眼色,他也该走了,讪讪与成昭分别。
走了走了。
成昭外出半月没归家,薛竹掺和赈灾施粥他事先一点也不知晓,薛竹山村里长大,涉世未深、天真单纯,哪怕她经历了几次磨砺,考虑做事还是太简单。
隐患重重,最适合她的,莫过于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昭昭每日带兵清理流寇,就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安稳日子吗?”
成昭还俗一是因为薛竹,二来昭昭原本是僧人,普渡世人,但眼下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佛经救不了世人,他如何能看淡疾苦寻找心中佛?弘善更愿意脱下一身僧衣,成为成昭,为苦苦受难的百姓做些事情。
同样是助人,穿不穿袈裟都无所谓了,佛祖自在他心中。
清澈的美眸盈满了情愫,昭昭想做的事情,亦是她的愿望。
成昭却摇头,“我所愿,也有私心,不要拖累了你。”
因为她吗?宁愿她什么也不做,也好过受了伤害。薛竹听得此话,更加半分怨言也无。想必再重复一次危险,也心甘情愿。
“怎么会拖累,昭昭保护我呀。”
一双依恋挂在男人脖颈上,娇俏的声音柔软清甜,“若没有你,我就真该害怕了。”
嘴上说着害怕,薛竹心知自己正置身世间最安心之处,足以撒娇似的倾诉。半年时间足够薛竹习惯,成昭是那枝繁叶茂的大树,永远为她遮风挡雨,再没有人能让她如此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