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死狐悲
芷瑰在宫中锦衣玉食的娇养惯了,素来最厌恶春猎,不仅饮食粗鄙,难以下咽,住处也简陋不堪,四面透风,更无温衾软枕,夜间甚至要忍受蚊虫叮咬。出入时再无大批宫人前呼后拥,公主仪仗寒酸简薄,处处都与她往日金尊玉贵、娇奢精致的天家排场相悖。
她娇声细气地同母妃抱怨挑拣,母妃却笑着摸一摸她的头:“芷瑰啊,母妃也很讨厌春猎,但是你父皇喜欢,母妃只能假装乐在其中。你若想讨男人的欢心,也得把口头上的埋怨收一收,表现得乖顺良善些才好。母妃听说这回顾相是独身前来的,他那传闻中的家眷并未现身,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好消息。你不若趁此良机,多与顾相亲近亲近。此等人中龙凤,于你将来也是大有裨益。”
芷瑰深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她点了点头,将母妃的话认真记在心中。
侍卫们奉皇命抱了一窝兔子送至芷瑰处,原是圣上念及公主行猎无聊,特赐予她赏玩,聊以解闷。芷瑰拽着兔子耳朵拎起来,小白兔踢腾着腿想要挣开,暴露出了后腿上的些许细碎裂口。芷瑰突然计上心头,吩咐道:“拿支羽箭给我。”
侍卫有些迟疑:“殿下没学过射艺,万一伤着……”
芷瑰横了他一眼,侍卫剩下的话便生生咽回了腹中。她那双桃花眼笑起来好看得很,生起气来却当得起一句妙目圆睁,天家威严立显,看人时不掺任何感情,像是在看一个无需在意的玩物。
侍卫不敢再多言,依令奉上一支羽箭。
芷瑰将兔子摁在地上,抓住箭身,将尖头毫不犹豫地扎入了兔子后腿的伤处,几下搅弄,伤口立时就变大见了血。兔子发不出哀嚎,只能在她手底下无用的剧烈挣扎,渗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白色的绒毛。
芷瑰歪着头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意,将兔子抱进怀中,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它,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来的只余心疼,与方才狠厉的模样判若两人。兔子害怕得很,她每碰一次,它就颤抖一阵。
芷瑰抱着兔子施施然走到顾景曈的营帐外,对守在外面的小厮说道:“你去叫顾大人出来,就说芷瑰公主有事请他帮忙。”
小厮跪地行礼,回禀道:“殿下容禀,您来得不是时候,大人去围场了,不在帐中。”
“哦?我怎么不知顾大人还有狩猎的爱好?我可不信。”芷瑰扬声冲着帐内喊道,“顾大人,我知道您在里面!您要是不出来,我就自己进去找了!”
她信心满满地等着,果然不过片刻,顾景曈便挑开帐帘越步而出:“臣顾景曈见过公主,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芷瑰将怀中不住瑟缩的兔子往外递了递,眼眶微微泛红,漂亮的眸子里满是对小动物的疼惜与爱怜:“侍卫在狩猎时误伤了这只兔子,我看它实在可怜,就将它救了回来。顾大人可否帮我替它治治伤?”
顾景曈仍旧将手拢在袖中,并不接过,只垂首回道:“殿下,我等此次出行原为围猎,兔子也好、豺狼也罢,都是猎物,无谓哪一个更可怜。顾某也不是大夫,不会治伤。”
芷瑰自认为用尽了从母妃那里学来的软语相央、泫然欲泣的本事,顾景曈仍旧充耳不闻、回避不应。芷瑰一时气恼,回去以后将兔子重重往地上一掼。兔子疼得抽搐几下,一瘸一拐地逃跑了。伺候的人见状,都屏息凝神、分外小心,唯恐行差踏错,也沦为这位殿下的出气筒。
贴身侍婢蕊黄跪在地上,一面用沾了温水的帕子细细拭去芷瑰指尖血迹,一面开解道:“顾大人待人疏离冷淡是出了名的,本性便是如此,殿下又何必同他置气?这样的男子方才令人放心,断不会到处沾花惹草。”
这话却触怒了芷瑰,她抽回手,将蕊黄的手指一脚踩到地上,狠狠碾了几下:“你这蠢货说的什么话!他这是只同我疏离!没听闻他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回府吗!”
白皙细嫩的手指登时血肉模糊,十指连心,蕊黄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额角也沁出点点冷汗,却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殿下息怒,蕊黄就是个愚蠢的贱蹄子,不值得您脏了鞋。”黛浅跪在一旁柔声劝道,又转向蕊黄疾言厉色地呵斥,“你这蠢笨如猪的东西,还不快将殿下的鞋底擦干净了滚下去!”
芷瑰给她哄得心头舒畅了些,终于施舍般地抬起脚。蕊黄如蒙大赦,急忙卷了衣袖,将她鞋底沾染的血迹细细拭净。
黛浅见蕊黄逃过一劫,暗自松了口气,复又提议道:“既然顾大人油盐不进,殿下不如试试换一条路,让那位女子主动放弃。”
芷瑰闻言,颇有些兴趣:“说来听听。”
黛浅上前俯在她耳边娓娓道来,芷瑰听完眼眸一亮,唇角勾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来人,替我研墨,我要写封书信。”
待铺好了信纸,她提笔落字,字迹是极精巧细腻的小楷,倒是与她乖张跳脱的性子截然不同。信封上写:太仆寺少卿之次女聂林燕收。她搁下狼毫将信封好,吩咐道:“命人送回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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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主,沈护法来了信。”
姜阑从佩兰手中接过信,拆开细阅,信中的他絮絮叨叨地同她讲述近况。
“阁中诸事安好,众部均无异动,陆英旧属业已投诚,师父毋以为念,保重自身为上。
日前一少女闯入我阁,自言仰慕千手阁大名已久,欲成为阁中杀手。她举手投足间尽显纯真烂漫之态,不似经历江湖风霜之人。徒儿几番盘问,她便交代了来龙去脉。
原来她竟是渝州万家庄的独女,因不服家中管教,离家私逃至我阁。她说名门正派甚是无聊,此生所求惟愿做一冷酷杀手。她言语间实在荒唐,徒儿已劾令部下将她绑了,送回万氏家中。
此事百年难遇,可谓滑天下之大稽,徒儿述于信中,以博师父一笑。”
姜阑阅至此处,果真笑出了声。
她极少情感外露,佩兰不由得奇道:“信中写了什么,阁主竟看得如此开心?”
姜阑捏着信的手往外挪了挪,示意她一同来看。佩兰看后也噗嗤一笑:“真亏得他有心,将这些趣闻也搜罗来讲给您听。”
信中接下来写道:
“徒儿近日于任务途中遇险,虽竭力抵抗,仍因学艺不精不慎负伤,后背血流如注,伤口深可见骨。想是久不于师父膝前承教,虽时时勤勉,仍难有所寸进。
师父留于阁中的秘制伤药业已见底,且伤在背部,徒儿力所不能及,兼蜀地天气回暖,伤处日见恶化。思及往日,师父每每对徒儿关怀备至;对比今朝,更觉无师父在旁护佑,处境万分凄凉。
今阁中已定,再无后患。望师父施恩,允徒儿随侍师父左右,聆听师父教诲。
徒沈空青俯首再拜。”
姜阑读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沈空青这家伙天赋异禀,短短几年间已得她七成真传,他倒还真好意思写出那句“学艺不精”。阁中伤药无数,更有上好的金创药方,倘若真用完了,再另行配置即是。他身为护法,是如今千手阁的实际掌权人,还能找不到人替他上药不成?
这小子惯会拿捏她,卖可怜博同情的事干得愈发顺手。
姜阑闭了闭眼,强行平复了心中因一时心软泛起的阵阵涟漪,照原本的折痕合上信纸,塞回信封中。她将信封转而递到佩兰手里,淡淡吩咐:“你替我回信吧。就说我日日陪伴于景曈身边,无暇看信。让他好好待在阁中,阁中小事他自己看着处理便是,若不是什么重大变故,就不必再传信与我了。”
“阁主对沈护法……未免太过狠心了。”佩兰与沈空青相识多年,又常年共事于姜阑身边,彼此知根知底,知晓他对姜阑的感情有多深,难免于心不忍。
“长痛不如短痛。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总不能一辈子耽误在我身上。与其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不如狠一狠心,逼他放下。”
“我倒觉得,阁主是在自作主张地为他好。”佩兰反驳道,“是,您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可就连师徒之谊也不能再有了吗?阁主,您也有心上人,您应当知晓,爱一个人真的是很卑微的。如果不能与她两情相悦,那么仅仅以其他身份陪在她身边,也可以很幸福。您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他,往他心上扎刀子?”
姜阑叹了口气:“他性子过于执拗,若是愿意止步于师徒情谊,我又何至于此?”
佩兰从架上取了支狼毫来,吸饱了墨汁递于她手中:“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为您代写的。哪怕是要拒绝他,这一封信也得由您亲笔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