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流血漂橹
哭哭啼啼的讲完,看几位京都的官爷都沉默不语,老妇人嘴角一撇,“扑通”跪下就想磕头:“各位大人,救救我全家吧!”
虽是平民,但毕竟是长辈。宋鹤眠随即起身小心扶起妇人,安慰:
“夫人放心,我等哪怕追凶千里,也必定会缉拿凶手,匡扶正义。”
目不转睛的看瘫靠在宋鹤眠手臂上抹泪的赵家老妇人,君洛然依然是不说话。
靠着几滴眼泪说出的话,往往被人误认为真相。因为弱小,因为怜悯…可真相不是用眼泪来证明的。
也许不是寻鬼术生疏了呢。
“主上,赵宅西边有异,厉鬼似乎往那边逃走了。”派出去的暗手回禀道。
君洛然站起来,顺势打断老妇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腔,说:“走吧,说不定能追上呢。”
绕过老妇人,厉北辰跟着君洛然走出厅堂,又听得她小声嘱咐言丞安:“你与宋候吏待在赵家,随机应变。”
“阿然也觉得不对劲?”厉北辰走在她身侧问。
君洛然白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
谁家厉鬼用迷香还逮着一个赵家公子咬着不放?
满院的人它都看不上?
到了赵家西边,果然在草地里看到了滴滴血迹,月轮高悬下,凄怆曲折的向远方蜿蜒。
“追!”
绕过村镇院落,越追越远,脚下的路也从粗砖宽径,变成了荒草凉土。
“阿然,血迹指到了前面的古庙。”
走在前面的厉北辰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拦住身后的君洛然。
“请君入瓮?倒有意思,走!”
古庙破败不堪,推开的门都吱呀呀的怪叫,两人谨慎的放轻脚步走进来,灰尘遍地,抬眼就看见残败的神佛一成不变的笑。
明明是慈眉善目,此刻月光的笼罩却显出几分平时瞧不见的阴森。
“啪嗒。”
身后的门无风却重重合上。
君洛然与厉北辰立刻换成贴背站姿。
鬼怪的叫声随即从四面八方袭来,凄惨悲切,哀转不绝。
“厉北辰,还从未见你耍过剑。”本是慎重警惕之际,君洛然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真话,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君洛然都没有见过厉北辰召用他的剑。
甚至不知道他的剑名曰何?
“阿然想看?”厉北辰探知周围并未太大的杀意,语气也松了:“我的剑这种情况出,实在是委屈。”
许是看到这种情况下,两人还在闲谈,哀嚎声渐渐高涨,随即便闪过一道黑影。
惨白的月辉下,更显诡异惊诧。
“来了!”
厉北辰大呵一声,右手双指凝灵追上去,黑影跑的很快,奈何厉北辰更快,飞身破窗而出,单手翻上破庙的房顶。
屋上瓦片泠泠作响。
庙内依旧是清冷残败,君洛然不分神追去的厉北辰,集中精力去听庙中除鬼哭的声音。
藏的不错。
少顷,厉北辰提了个人形的东西回来。
把手中的东西扔到地上,厉北辰好笑:“还是个用布做的厉鬼。”
这种情况,用剑的确是委屈了。
灵力化鞭,甩向空地,坚硬的地面顿时撕裂开一条口子,君洛然持鞭踮脚,云袍翻滚,使了轻功挥鞭甩向房梁,冷声道:
“本座倒要瞧瞧,何人敢在这儿装神弄鬼!”
灵鞭挥舞,尾梢攀延,死死的捆住脖子。君洛然用力把她给拽了下来。
一个瘦小的女子随之要摔到地上。
幸得君洛然及时扯了下,她才安安稳稳的落了下来。
厉北辰走过去,站在君洛然身侧。
躲在房梁上的女子畏手畏脚的缩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焦黄的发梢扫落在地。
“赵家家大业大,你这样,会死的。”知道个大概的君洛然劝道。
“云姐姐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显然是软柔弱清的小女子的声音,却带着沙哑开口。
“曹依云?怎么死的?”厉北辰问。
眼前站着的男子与女子,服饰明显是中原打扮,她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细看与云姐姐差不多同岁的女子神情淡然,手中还未收去的灵鞭流光溢彩。
云姐姐,本也是这般好的年华啊!
“云姐姐的确是自杀。”忍着腿上的疼,女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自述着过往:
“我叫莺儿,也是个孤女……”
许是两人身世相同,曹依云又长莺儿几岁,在村子里的时日,总是照顾着幼小的她。
虽然是孤女,但曹依云人干净,干活也勤快机灵,浑圆的眼睛处处带着笑意。
村子里又多是经商人家,曹依云靠着一双比同龄女子粗糙的手,东家西邻的帮工,与莺儿也能安稳过日。
直到曹依云戴着莺儿买给她的木簪在茶馆做帮工时,听得从远方来的客人调侃她的容貌时说:
“我倒是在别处看到与姑娘没两样的轮廓。”
曹依云一惊,连忙再续上茶,客气问:“官人是在哪儿看到的?”
“北方,灵沙镇上,那位姑娘还是个有势力的修仙者,身边有个面净如玉的男子跟着,乍一看像是个娇美的女子。”
“就是…眉梢处比姑娘多了颗痣。”
曹依云回来后,忧心忡忡的望着院落里种的常青藤发呆。
“云姐姐,荆州离灵沙镇有多远?”莺儿看对面一口没动的包子,也发愁。
曹依云回过神来,把包子推给莺儿:“不管多远,我都要去看看,去寻寻。”
父亲弥留之际,告诉她说她还有个姐姐,眉梢处有痣,年幼时贪玩,走失了,不知还活着吗。
与她长相相似,眉梢有痣。
姐姐还活着!
村里卖的包子一文钱两个,北方那么远,路上肯定要吃好多包子,还有住的地方……
莺儿发愁,怎么才能给云姐姐凑够盘缠呢。
过了些时日,曹依云在镇上的赵家做了粗使丫鬟,银两多,好早日赚够她们两人去北方的盘缠。
“待寻到姐姐,莺儿,就会多个姐姐来疼爱你了,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曹依云疼惜的摸着她的脑袋。
莺儿开心:“太好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赵宅的事务繁忙,常常是莺儿都准备睡下了,曹依云才伴着暮色回到院子。
银两是越赚越多,曹依云脸上却渐渐没了笑容。
甚至到最后,原本红润的脸干黄了下去。
云姐姐与赵家公子的闲话也在村上传开。
情窦初开的莺儿自然知道这对云姐姐的恶意有多大,她忍不住与街上的小屁孩吵起来,却抵不过数张嘴。
晚上也只有云姐姐抱着安慰她:
“姐姐知道莺儿是为了姐姐好,但莺儿要保护好自己,等姐姐赚够了钱,我们就离开这儿,再也不受委屈了。”
“嗯嗯。姐姐最好了。”
村上的新鲜事多,不多时,陈辽国的世子来村上小住的事传遍,与莺儿年纪相同的女子常常去瞧,莺儿踌躇许久,才跟了上去。
大楚与陈辽一战,君将军率精兵强攻陈辽,愈战愈勇,打退敌军,完胜此战。
因此陈辽的世子,来时虽跋扈恣睢,但也算礼节规矩,加上面容朗俊,赢得女子芳心荡漾。
莺儿也不例外,夜夜做梦都想着那个陈辽世子,却也看出来曹依云更加消瘦的身形。
“莺儿,你说打仗真的会死那么多人吗?”连包子都吃不下去的曹依云突然说了一句。
莺儿平时听过说书先生讲君将军对陈辽那场大战,认真回忆:“书上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呢,战败的一方肯定会死好多人,比咱们村子的人都多呢。”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姐姐……”
曹依云的脸色更加惨白。
大楚刚刚经历过与陈辽恶战,正是要修养的时候,她区区一个子民,有何脸面?
她卑微至贱,如同蝼蚁行世,有何脸面?
她亲手编织的与姐姐团圆的美梦,被这现实的爪牙,呻吟着撕碎。
苦了十余年,上天连一个完满的结局都不肯给她。
“云姐姐,你怎么了?”看曹依云眼角有泪花闪烁,莺儿连忙用袖子给她擦。
安抚下莺儿,曹依云习惯的摸她的头,轻生说:“莺儿到时候可以去京都看看,听说那儿好谋生,千万别去赵家。”
“莺儿那也不去,莺儿要与云姐姐去北方寻大姐姐,我们永远在一起。”莺儿没听出异样,乖巧的说。
曹依云隐忍着哽咽:“嗯,去北方。”
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出十日,曹依云站在乱葬岗自杀。
血溅三尺,未能漂橹。
这世上只剩下莺儿一人,还有那寻不到踪迹的大姐姐。
“云姐姐本不会死的,不会死!”莺儿嘶哑着大叫,血红眼眶盛不住的可怕:
“她还没有找到大姐姐,我们都攒够盘缠了,她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逼死她啊!为什么啊!”
失去了所有力气般的瘫坐在地,莺儿止不住的哭:“谁来救救我的云姐姐啊…”
听到一半,君洛然就大约猜出来是什么原因了,怒气蹭蹭的往上涨,又看见莺儿双手手背凝结的血块,说:“是赵家。”
莺儿抬起双手,月光下血块反射出黑红的颜色:“我必须要为云姐姐报仇!赵家那一群人面兽心的脏东西,怕云姐姐半夜来找他们索命,随意给云姐姐下了葬,我连夜把云姐姐挖出来,把棺材盖砸了坑,装作厉鬼去找他们索命!”
厉北辰纵然也气恼,但也先拉住君洛然,让她稳了心神,说:“就这样去找赵家对质,他们定不会承认,不如演一出好戏看看。”
君洛然看向残败的神佛,笑意阴森:“怕厉鬼索命,那就在厉鬼面前,说出真话。”
奉命留守赵家的宋鹤眠与言丞安谢绝了老妇人安排枕席的好意,就坐在厅堂上等着他们二人回来。
灯火跳动,暗影闪过。
“大人,大人!后面!”老妇人惨叫着指着后面,宋鹤眠与言丞安瞬间转身,黑影继续闪过,两人抽剑劈开窗户,使轻功追出去。
刚出了窗户,宋鹤眠就被一只手拉上房顶,心里一惊,挥剑刺去,却被对方推手避过,捂上他的嘴。
“别出声,请你看个戏。”君洛然一贯清冷的语气在耳边响起。
确定他不会出声,君洛然松开手蹲下去一块一块的把屋顶的瓦片挪开,露出屋里的情况来。
幸得从屋内投射上来的光不太亮,宋鹤眠绯红的耳垂隐藏在暗幕下。
同样被厉北辰松开嘴的言丞安走近蹲下,看见屋里背对他们的老妇人瑟瑟发抖的双手合十不断作揖。
心中有鬼,自然求拜神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妇人神神叨叨的在原地念佛,只期盼那两位官爷早点回来。
“刷—”黑影再次掠过。
哆哆嗦嗦的念佛声越来越紧密。
万籁俱寂下,刚刚被劈开的窗户上凭空出现了个着白丧衣,眼眶挂着血泪的女子。
“啊!”老妇人惊恐的怪叫,腿脚竟一时间软趴趴的跪了下来。
“来人啊!来人啊!”眼看着曹依云的鬼魂要走进来,老妇人大叫着喊,挣扎想跑,却怎么也动不了。
曹依云扯出一丝歪笑,轻飘飘的问:“夫人,您怎么了。”
“曹依云!不是我,不是我…也不是我儿!是陈辽那个世子!他逼死的你!”老妇人瘫坐在地,手指着外面,努力讨好说。
鬼魂飘荡在外,阴沉沉的说:“你以为你们赵家就当真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
“依云呐,都是一个地方的,我儿想来也是爱慕于你,你跟着他做一个妾室,也保证吃穿不愁啊。”
不知从何处来了底气,老妇人竟换了种教导的口气。
“你那儿子只不过是看我有几分姿色罢了,生性淫秽,强抢豪夺。鬼也不会放过他!”
一听这话,老妇人狡辩的神色全无,哭喊着磕头:“曹依云啊,求求你放过我们一家老小吧,我给你烧纸钱,年年烧啊!”
曹依云的鬼魂飘下来,步步紧逼,待走到不断磕头的老妇人面前,竟然一反常态的哭诉道:
“我把钱都给你,你把云姐姐还给我好不好?”
四人踢开门走进来,君洛然直接伸手扇了老妇人一巴掌,让她从迷香中回过神来。
脸颊上的疼痛让眼前的脸漂浮不定,曹依云的脸渐渐褪去,从而显现出一张陌生的脸。
“你不是曹依云?”
四人突然都出现,鬼魂又变作了其他人,被眼前的一幕明显弄晕的老妇人惊魂未定的问。
言丞安抖落出写满了字的状纸,君洛然示意让她看:“你刚刚所说的每一句话,大理寺少卿都记录在案,这将成为呈堂证据。”
“可是冤枉你了?”
“官爷官爷,”瘫坐在地的老妇人转身跪在他们面前,求饶:“我们也没办法啊,那位是陈辽的世子,又岂是我们得罪的了的,曹依云的死不关我们的事啊!”
“是么,”厉北辰故作想不通的样子,说:“可是赵老爷与你说的不一样啊?”
暗手随即把五花大绑的赵老爷扔了进来。
“老爷!”老妇人扑了上去。
“他说的可是你们公子百般凌辱曹姑娘,与陈辽世子起了争执,曹姑娘才自戕的。”厉北辰一字一句道。
老妇人哭哭啼啼的捶打他:“老爷,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许是看这三人全部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唯有宋鹤眠教养颇深,老妇人一把抱住宋鹤眠的大腿,哭道:
“官爷你评评理,我们又没有杀那曹依云,她自己想不开的,赖我们什么事啊!”
“我儿年少且前途无量,可不能因此受牢狱之灾啊!”
未擦去脸上血痕的莺儿死命抓住老妇人的衣角,声嘶力竭的喊:“那就活该我云姐姐去死吗?凭什么云姐姐的命抵不上你儿的前途?”
为富不仁啊!
恰在此时,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赵家公子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看厅堂里乱作一团,下意识的问:“这是怎么了?”
君洛然怒不可遏,反手用力扇他个响亮的耳光,骂道:“最该死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