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神秘灰塔
那两个妇人明显是赶了许久山路而来,心里又端着恭敬,累的气喘吁吁却不肯坐在观音像前休息,只扶腰站着讲话。
“姑婆,实在疼的受不了了我,叫我好好歇歇再说。”其中明显年轻的妇人,捂着肚子叫苦不迭。
听她这么说,上了年纪的妇人不耐烦的放下手中挎篮,作势扶一把,絮絮叨叨道:“哪会有这么疼?都说落草五天后来拜这菩萨,最是灵验了,等会儿你就去亲自上香。”
落草五天就来拜这送子观音?躲在角落布幔里偷听的君洛然不解,一怀胎就是十月,哪有农家会乐意让干活的这么闲养着?
小妇人不敢搭话,哆嗦了下手,唯唯诺诺的回:“我晓得了,马上就去。”
君洛然与厉北辰躲在后面看着她们歇了口气,年长妇人这时语气恭敬的指导着小妇人燃香插香,随后两人一同跪拜在拜垫上。
双手合十,眼神殷切的看向面容清秀慈和的送子观音,年长妇人许愿道: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送子观音菩萨,我李家世代信奉您,当时您移庙时,我家当家的还来出了力,我家新媳妇头胎不顺利,希望菩萨保佑,下一胎一定要是个带把的。希望菩萨保佑啊!”
说完这吉祥话,年长妇人眼神示意小妇人,小妇人也顾不得腹中疼痛,跟随着姑婆一起磕了头。
越过厉北辰的肩头,君洛然在缝隙里隐隐约约似乎瞄见那小妇人心不在焉,在磕头的间隙里,还时不时的抬头向外望。
她在望什么?
是对家中的不满,还是对下一胎的希望?
随即可能是忍不下腹中疼痛,起身时用衣袖悄悄擦了擦眼角。
两人站起后停留一会儿,年长妇人就催促着要走,怕家中有活等着,小妇人收拾了几个贡品,又望了一眼庙中,随着姑婆出了门。
待庙门关好,厉北辰率先出来查看她们走远没有,君洛然闻着充斥满屋的腐烂檀香味,走近供台,香炉里插放着燃的正盛的香。
在这个贫瘠的地方,算得上精巧的香炉中,堆满了还未清理的香灰。
零零碎碎的香灰掉落在香案上。
全村建造最好的观音庙,香火长相续,鼎盛虔诚的信念。以及那誓死不与外人说的秘密,窗外没有进路的高耸灰塔。
到了这一刻,他们两人都隐约猜到,这个孤僻落后的村落发生了什么。
“她的第一胎是个姑娘。”厉北辰走回来说。
农家靠天靠人力吃饭,又相信生个带把的能传宗接代,何况家中一般都比较拮据,自然都是想能生儿子的。
君洛然看着慢慢燃烧的佛香,问:“那她也愿意吗?”
“谁?”厉北辰下意识反问。
“那个刚刚成为母亲的女子。”
君洛然转过身,眉眼犀利,一字一句震聋发聩:“你也看出来了吧,柴沟村穷困落后,几乎可以说是与世隔绝。而且我们刚刚走过村中,根本看不到女孩童,与元姑娘年龄相仿的,也都可以肯定已是妇人。”
“他们合起伙来处置了那些女婴。”厉北辰相比冷静许多,分析道:“我们需要找到这些证据,最好还有她们的遗骸。”
抬头看目光下敛,神态慈和的送子观音像。君洛然想起阿娘每每礼佛燃香时,想起二女儿常常犯杀戒,劝她来奉上信徒的功德。
可她命里犯修罗之念,与佛祖无缘。即使跪下也没有虔诚之心,索性不再踏入。
今日看这观音像,更平添厌恶之感。
“那新妇最好下手,”君洛然回应:“比起别的年长妇人,她刚刚开始,心中还存有一丝善念,而其他人做惯了这肮脏活计,自然不肯交出这事关生死的机密。”
眼神发狠,君洛然伸手就想去掐那燃烧的佛香:“我就不信了,这群乡野莽夫能凌驾于我大楚律法之上,肆意妄为!”
那香燃的正盛,若阿然硬碰上去,必是要灼伤。厉北辰眼疾手快的轻轻拦下,安抚:“他们犯下此等罪责,观音也不会降于福泽的。”
此事说来简单,人证是亲历者,物证是寻出那些女婴的骸骨。然后通报此地的县衙即可。
可如今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全村落的人。
他们被迫出生在这样的村落,面对麻木混沌的长辈,生活和经历将他们变成了同样的人,一代一代下去,世世如此。
男子是家中的顶梁柱,是一家换来衣食无忧的可靠力量,能在人前人后为他们挣不少脸面。而女子就是家中吃白饭的,任劳任怨养活多少年,最后也是要白白送人的。
他们也不是生来如此。
柴沟村地处偏远山区,道路不通,可用农田稀少,冬天来临时,严寒之下,还会受到山上的猛兽大虫侵扰,加上时不时的要上交赋税田赋,家中有姑娘的确不占优势。
但这也不是他们作恶的理由。
没有人,生下就是注定被抛弃的。
天色阴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飞雪飘来。在这里暂时查不出来什么,两人出了庙门,一路沿着上山的方向续而下山。
“厉北辰,我还是觉得,那元利璋肯定知道什么,出于某种原因,并未说仔细。”君洛然拨开面前的枯枝,继续走着说。
走在前面开路的厉北辰也赞同:“在这样的环境下,元姑娘能安稳长至这么大,其母亲的影响不小,按理说,她没有理由厌恶。”
元利璋想回的家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又扯进来整个村的怀疑案件,她此番来江南不过是为了公主之事,更不该随意插手别的事。
何况她是武将,对排兵布阵之事得心应手,又未曾习过那大理寺破案的手段,怎么最近总有这麻烦事找来?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这柴沟村,去京都唤了那言少卿罢了。
任劳任怨的继续跟在厉北辰身后,接话:
“回去接着问,若她打死也不肯再说上一二句话来,明日我就回去,让她继续憋着生她母亲的气吧。”
越过坡道,厉北辰停了脚等身后的阿然跟上,闻言也笑。
阿然嘴上从不饶人,但倘若今晚有了线索,立刻又忘了说的话,翻身上马去寻了。
两人回了那茅屋去,元利璋去邻家好说歹说的拿攒的鸡蛋换了几片茶叶,文均见劝说不动她,便拿了小板凳,去替她烧热水了。
文均发愁的看着那比主上府里老管家头发还稀疏的茶叶,添了把柴,借火光看见灶火案子下有被封好的罐子,凑过去捏起来闻。
是品相还凑合的恩施玉露,文均思前想后,实在怕委屈了主上,就偷偷抓一小把,自己补了银两进去。
这才能进我们主上的口嘛。
刚刚做贼的干好了事,主上和那个厉王爷就回来了,元利璋招呼进屋后,就来起水泡茶了,还贴心的给他泡了一杯:
“大哥也进来暖和吧,我生了炉子。”
文均摇头表示这更暖和。
君洛然看元利璋奉上了茶,虽然略微简陋,但也明白这茶来之不易,伸手接过稍微喝了口。
“我们刚刚在村上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来,”厉北辰扯了个谎,接过茶:“元姑娘比我们熟悉,这村子里可有什么不对?”
君洛然又品了一口茶。
元利璋站在一旁低头认真的思索片刻,一脸无助道:“家中阿娘遏令不许我跟她出门,不许我与外人多打交道,我实在不知。”
看这样子,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厉北辰欺压惯了五大三粗的江湖官场人,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付这柔弱的女子,捡了好听的话要说,一旁未曾开口的君洛然问:
“你母亲所做之事,可是犯了七出之罪?”
厉北辰:这也太直接了吧!
元利璋愣住,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不自然,但也很快点了头,耻辱的开口:“确是如此。”
接下来厉北辰完全跟不上君洛然近乎咄咄逼人的语气:“那时你父亲可在?”
“在。”
“你父亲知晓吗?”
“知道。”
“他不曾阻拦过?”
“……我不知道。”
茶不必喝了,接下来的话也不必再问了。君洛然点了头,场子一时间冷了下来。
恰好文均见缝插针过来禀报:“主上,屋子已经安排妥当,只是有些委屈您了。”
起身对一旁尚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元利璋说道:“天色已晚,姑娘今晚安歇吧,明日我们再想些法子,寻你故处。”
元利璋行礼:“多谢大人。”
回收拾好的屋子,两人站在一间看起来挺暖和的屋子前,君洛然这才反应过来文均说的委屈是什么意思。
你倒是直接把他安排屋顶上算了!
心里吐槽的不行,君洛然还是认命的进了屋,径直坐在座榻上。
厉北辰倒是很自然的进了屋,端了一旁桌子上的清粥放到君洛然手旁:“冬日天寒,多少吃一点暖身子。”
日日受他的照顾,君洛然起身也给他端过来一碗:“边吃边说。”
厉北辰坐下。
“元利璋的确有古怪。”君洛然搅动碗里的粥,说:“刚刚她泡的茶,绝大部分都是农家惯有的粗茶,但细细品来,还是能尝出来香味浓郁,应该是恩施玉露这样的名茶。”
在军中喝惯了酒,君洛然在品茶上也颇有造诣,虽不是心头好,但也深知其中讲究。
厉北辰没喝那茶,肯定君洛然的断定:“恩施玉露的冲泡方式也不对,她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来,背后定有人指使。”
既然如此,这村里巴掌大的地方,来了外人定会消息传的满村皆知,他们不方便出面,让文均出去打探消息。
文均听了令,却疑惑的反问主上:“今晚的茶水?我特意给主上摸来的啊。”
君洛然:?
“就在那灶火,有个模样凑合的罐子,但我还是补了足的银两进去了。”文均以为主上责怪,连忙申辩道。
片刻之后,君洛然摸到了文均趁着元利璋不注意偷来的罐子,花纹是连绵不断的缠枝花,是明显的缠枝纹。
缠枝纹太常见了,京都遍地都是,就连风俗迥同的江南也不少见,可君洛然此时只想起了一个人。
云忆沁。
她被赶出京都后,攀上了哪方的势力?
厉北辰看她心事缠绵,问:“阿然,想到了什么?”
“我的一个故人。”
现在万事都以保全公主为先,她虽不知云忆沁为何只为了轩辕越就敢对她下死手,但也知可能有人一直在助她,若知道了公主的事,定是睚呲必报。
元利璋,到底在隐瞒什么?又是怎被他们盯上的?
“不对,”君洛然突然反应过来,否定道:“厉北辰,你还记得观音庙里佛像身后的小佛吗?”
“记得。”厉北辰脑海里浮现出那尊小佛的模样来,他同样不信神佛,府上他为尊,自然没有人敢烧香拜佛,连那陆镜荃都未沾染。他也就对此认知不全。
可徐氏心中常惦念君氏各位先祖,也为了祈愿幼子保全性命,年年香火不断,君洛然遵从孝道,也知道一二分。
佛教尊位中,只有释迦牟尼佛的金身后才置有小佛的佛像。
乡下更尊神佛,不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其中必定有古怪。
挥手让文均归还罐子,君洛然看屋外已是夜色沉寂静默,不可置疑的对厉北辰说:“小佛有古怪,我想现在再去看看。”
“走。”
冬季日短,文均回禀说元利璋已经躺下了,君洛然拉了厉北辰轻声出了门,路上也未见人影,两人直奔白天的青山去。
第二次上山就是轻车熟路,纵使是夜路难走,两人也片刻就又看到了那座小庙宇。
这次摸上小佛,果然过于松动,厉北辰即将要摁下,突然就听到了屋外窸窸窣窣的动静由远而近走来。
顾不上探究,厉北辰当机立断拉了君洛然又躲在暗处。
“巧了,我们说不定又撞上了。”厉北辰笑道:“阿然,有人带路哎。”
“小点声,人要来了。”
门被吱呀呀推开,在静默的夜里尤显突兀,一道瘦小的身影挤了进来,今夜月光充盈,赫然看清是白天的新妇。
新妇全然没有了白天尊神敬佛的虔诚,立刻扑倒了观音身后的小佛上,呜咽着细细哭:“我的孩儿啊……”
她没有本事,天道不公,被卖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好不容易怀了孩子,有了盼头,怀胎十月却因是个丫头,被活活扔了。
孩子才多大啊,窝在她怀里像个小猫,扭着身子细微的叫,还没有捂热乎,就被他们抢走遭了毒手。
新妇一遍咬着牙哭,一遍摸着小佛找机关,她偷偷听同村的老妇人唠闲话,说女婴都在这享清福。
小佛后脖颈上的念珠,有一颗较大的珠子,新妇用力摁下,活扣打开,再摁下小佛的头。
庙宇原本严丝合缝的后墙,突然就轰隆隆的响起来,墙面分开,露出观音庙后山的小路来。
墙砖不一,歪歪扭扭的灰塔映入眼帘。
新妇看到了希望,哆嗦着就要跑出去。
脖颈一凉,一把发着寒光的弯刀神不知鬼不觉的架在她面前。
寒薄的声音鬼魅似的响起:“姑娘,麻烦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