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又是一节体育课。
赵尽欢已经能对着墙打十个球了。自从她帮王影画了赵本山之后，王影对她好感倍增，加上王影的搭档，三人经常一块儿练球。
打得手酸了，她们就从便利店买饮料回来，坐在球场草地上，天南地北地聊。赵尽欢把在医院碰到王影她妈的事说了，王影愁眉苦脸地说：“我妈总是大惊小怪，觉得我今天能在校服上画画，明天就能染发，文身，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说到染发、文身两个词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王影这姑娘个性温婉、腼腆。她和赵尽欢不同，赵尽欢是表面温顺，内心住了一匹五花大绑的野马；她和钱多多也不同，钱多多倒是表里如一，一头撒欢二缺傻驴。王影同学的温婉是由内而外的。
就像戴望舒在《雨巷》中写的，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此刻，她眉头紧锁，嘟囔道：“要是我爸妈能少管我点就好了。”她声音小小的，胳膊碰碰赵尽欢，“你爸妈管你严吗？”
北风萧萧，十一月底的风吹在脸上，不至于刀刮一样，已然是凌厉的。
赵尽欢也不知是被她这话问的，还是被前方打球打得热火朝天的程逸兴和钟心搞的，一时心像塞住了似的，憋不住地想哭。
显然不是个掉泪的好时机。她闭了闭眼说：“我妈忙，我爸，我没见过。”
“对不起。”王影吓得直道歉，她没想到赵尽欢会这么直接印证苏燃的话。“我保证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她发誓道。
那边程逸兴已经换了个同学打球。
赵尽欢摇摇头，“没事。”她自己也觉得神奇，苏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她老底，她竟没觉得有多难过。
王影真心觉得抱歉，她试图转移赵尽欢的注意力，“你对写小说感兴趣吗？”
“啥？”
“我们一起写小说吧。”王影甜甜地笑道。
晚自习结束，赵尽欢去操场跑步。她现在挺自觉的，不需要张望娟盯着。晚上的校园很热闹，大多是高一高二的学生，有来锻炼的，有来背书的，还有偷偷恋爱的。
谈恋爱的不会每天都来，来了就躲在升旗台背后一棵大榕树下，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谁。如果榕树下被占了，要么蹲墙角，要么隔开人群坐到看台最高一级台阶。赵尽欢看到过不少小情侣，有一次还看到了苏燃。
他们一行有三个人，苏燃和一个男生，钟心负责放风。赵尽欢觉得钟心这校花当得挺有意思的，校花多扎眼啊，给一个普通同学放风，像是正常人干的事吗？
赵尽欢跑第二圈经过升旗台时，钟心看到她了。她跑得不快，钟心很快追了上去，匀速跟在她身边。对话开始得莫名其妙，钟心说：“我观察过你一阵子，你对程逸兴确实没那个心思。说实话，我对你挺感兴趣的，我们俩能做好朋友吧？”
赵尽欢茫然地抬起头。钟心比大多数女生高，赵尽欢跟她差了十二公分，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发现她下巴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的斑。她想，一定是自己眼花了，放慢脚步，戏谑道：“跟我当朋友，苏燃不会有意见吗？”
“她是她，我是我，只要你们俩不凑一块儿不就行了吗？”
赵尽欢说：“还是算了吧。”
钟心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我看你是怕钱多多介意吧？我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钱多多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们俩不适合当朋友。”
赵尽欢乐了，“哦？怎么不合适？”
钟心往升旗台那边瞟了一眼，扯住赵尽欢的衣袖说：“我们去那边坐着讲吧，跑着说话太累了。”
赵尽欢扯回袖子继续跑，“不说拉倒，我没有很想听。”
“喂，你这人……”她气喘吁吁的，“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我、程逸兴还有钱多多他们初中一个学校的，那时候钱多多喜欢的是谢容吧，现在又喜欢程逸兴，水性杨花。她家里条件挺好的，但是跟家里人关系不好，爸妈都各玩各的。她势利着呢，等跟你玩腻了小心再把你抛弃。”
赵尽欢眯了眯眼，又揉了几下，问她：“你眼神好不好？”
“什么意思？”钟心不明所以。
“你看升旗台旁边那个人像不像我们年级主任？”
遥遥望去，矮矮胖胖如石墩般立着，似乎还在撸山羊胡子，不是他是谁？钟心心里“咯噔”一声，糟了，苏燃他们不会被发现吧？
她脚下生风，慌慌张张地说：“我先走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好想想。”
时间差不多了，赵尽欢一路小跑着离开操场，脑子里还在消化有关钱多多的信息。她并非信任钟心，只是这些话从别人口中听到，多少有点膈应。
她回教室拿书包，教室里灯还亮着。她同桌许归澜同学仍在埋头苦读，难得程逸兴还没走，刚背上书包，看见赵尽欢跑进来，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草草地点了下头。
自从运动会以后，他们快一个月没说过话了。
赵尽欢想起某节体育课，他皱着眉不耐烦地说“谁还没点破事”。
月亮尚有阴晴圆缺，人又怎么可能是完人呢？
她忽而轻笑，为张狂而率真的少年，也为受人蛊惑差点动摇的自己。
“你笑什么？”
声音穿过空旷的教室，轻浅的回音萦绕耳边。赵尽欢心情好，隔着距离，头一次同程逸兴开玩笑，“没什么，你看天上的月亮像不像我们年级主任的大嘴？”
程逸兴当真出去看了一眼。农历头几天月亮不都长这样吗？他无法理解女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东西。不过，朔月如钩，静静地挂着，看得人心情平静。
男生弯了弯唇角，使夜色更为动人。
第二天，一切照常。中午，钟心还看见赵尽欢和钱多多一块去食堂吃饭，俩人相处方式跟之前一模一样，既不刻意热情，也不刻意疏远，这让她感到挫败。
话说回来，昨日因为她的疏忽，苏燃被抓了。今天早晨出操的时候，年级主任马一岛当着全校的面，严肃批评了这两个人。苏燃和她的“男朋友”受到警告处分，老马棒打鸳鸯，男生胆子小，直接跟苏燃分了手。
苏燃近几日一直哭哭啼啼，心情不好。一个礼拜之后缓过来，她没有怪钟心，反倒把这笔账算到赵尽欢头上。她坚信，就是因为赵尽欢跑过来才害钟心离开。人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怎么想都是她的错。
钟心挺高兴的，既然她的朋友相信她原谅她，那么她就该坦然接受。至于赵尽欢，反正她们俩本来就不对付，新仇旧恨应该也无所谓了。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到了十二月。整个十二月都是二中的校园文化艺术节，越靠近年底，艺术氛围越浓厚。中旬有一场校园十佳歌手总决赛，到了平安夜还有圣诞晚会。残酷的是，年底大考小考依旧不断。整个校园就在这时分为两派，一派热火朝天准备比赛，一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钱多多是最高兴的。她的心和艺术节融为一体，在唱歌比赛中一骑绝尘，决赛打算唱伍佰的《浪人情歌》。
赵尽欢作业写得快，一闲下来，心思就不在学习上。钱多多偶尔会跟张望娟打招呼，让赵尽欢陪练当听众，张望娟自然希望钱多多拿个冠军回来，只叮嘱赵尽欢不许浪费太多时间。
排练的时候，音乐教室、练舞房，还有宿舍楼下的大镜子前都很热闹。真看不出来，平常戴着眼镜，脑门被厚刘海盖住的男生女生们，私下竟是这般流光溢彩。
音乐教室不多，她们午自习去占教室，刚进去没多久，几个女生闯了进来。看她们校牌，是高二5班的学姐。
“我们跟莫老师说过了，这几天这间教室都借我们用，请你们出去。”学姐们虎视眈眈。
莫老师是音乐老师，也是艺术部主任。
钱多多不肯善罢甘休，语气不善，“凭什么，教室你家开的啊？”
其中一个学姐说：“你有问题找莫老师去，现在请你们离开，不要影响我们排练。”
那几个学姐大约是艺术部的人，赵尽欢心知即便有理也打不过感情牌，拉起钱多多说：“算了，我们走吧。”
钱多多直接踹了乐谱架一脚，好几个排列着的乐谱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啦倒了一片。一个暴脾气的学姐冲上来扯住钱多多的头发，钱多多扯住她的衣服，俩人扭打在一起。赵尽欢冲上去想把钱多多扯开，激烈碰撞中，头不小心磕到了钢琴上，“咚”地一声。
钱多多一愣神，只听轻微的“吧嗒”一下，锁扣分离，钱多多满头的小辫被人扯了下来，学姐失去重心，人控制不住猛然往后倒。钱多多感到头皮一凉，接着发网也断了，她自己的头发四散开来。
众人大眼瞪小眼，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随即，外头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混着粗狂的训斥，“谁在那里打架？”
赵尽欢也不管额头痛不痛了，拉起钱多多就往教室另一头跑出去。她现在体力好了很多，她一刻不敢松懈，紧紧抓着钱多多的手，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仿佛在上演一场“生化危机”。
等彻底远离了多媒体教学楼，她才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说你怎么每天有功夫扎小辫，原来是假的啊。”
钱多多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心痛不已，“我那顶假发很贵的！”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戴假发，她那头发就是用来气父母的。钱多多闷闷不乐，被赵尽欢拉着跑到篮球场。
她们在看台上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赵尽欢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在这儿练吧，反正这会没人。”
钱多多垂头丧气，“不练了，没心情。”
赵尽欢说：“那回教室？”
“嗯。”
结果两人谁也没有动。
钱多多艰难地开口，“我是不是挺糟糕的？”
赵尽欢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梳子，替她整理乱糟糟的头发，说：“怎么会呢？你这么漂亮，唱歌又好听，除了不太爱学习以外只能用完美两个字来形容。”
钱多多果然笑了笑，但只是无奈的笑，从她艰涩的声音里能听出来。她说：“其实我不是那么不爱学习，我故意考差气我爸妈的。”
戴假发是，一开始唱摇滚也是。她不是叛逆，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跟大人作斗争。
钱多多嘲讽地说：“是不是生意做大就不要家庭了？他们俩总是各忙各的，我要是不整点事出来，我怕他们忘了我。”
赵尽欢给她梳头的手停在半空中，接着不动声色地插回口袋。在家庭关系上，她也毫无经验。
赵尽欢问：“你有想过考哪所大学吗？”
钱多多点点头，“我知道谢容要去B市，跟他上一所大学是不可能了，所以我打算考B市的音乐学院或者X影X戏。”
赵尽欢神色恍了恍，原来不清楚未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你呢？”
赵尽欢想说她没想好，钱多多又接道：“你成绩好，考哪里都不是问题吧？”赵尽欢摇摇头，没好到那个地步，不上不下最为煎熬。
沉默一瞬，渐渐有篮球落地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嬉笑声。
这个室内篮球场不大，赵尽欢老远就从七嘴八舌中捕捉到一丝能让她坐立不安的声音，慵懒的带着几分傲气。
钱多多和她一样，两个人下意识僵直身子。
这支篮球队有程逸兴、谢容、魏小宇，有几个选了篮球课，钱多多认识，还有一些是校队的同学。
但他们显然很熟了，说话毫无顾忌。
有人打趣说：“我们跟八中pk，他们学校有个叫顾沈微的，打球很厉害，这回怕是遇到对手了。”
程逸兴眉毛一飞，“嗤”了声，“有什么好怕的？”
魏小宇在一旁大笑，“我就喜欢你这副欠揍又干不掉你的样子。话说他不是高二的吗？怎么跟我们高一的打？”
程逸兴无语，睨他一眼，“学校对决不分年级，你能不能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魏小宇坚决捍卫自己，“能行！”
众人又奚落了他几句，训练很快开始。这群人自动分成两队，气氛变得紧张而有节奏。程逸兴和谢容频频进球，和他们对峙的一方比分遥遥落后。
钱多多看高兴了，开始轻声哼她那首决赛金曲。
哼着哼着唱出了词，训练中场休息。
掐着时间点，钟心拎了满满一大袋水过来，分给场上的男生。唯有一瓶运动饮料，她特意拿给程逸兴。
看热闹不嫌事多，男生们纷纷瞎起哄。程逸兴嫌吵，伸手接过，道了声“谢谢。”钟心一脸轻松，眼里藏不住笑。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涌上赵尽欢心头。
耳边是钱多多声情并茂的歌声：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爱你……对于你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所有快乐悲伤所有过去通通都抛去……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这样辛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他吸引，关注他，欣赏他，爱慕他，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她哭哭笑笑的准绳。
太累了，可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她低头望着地面，大颗水珠猝不及防地在白色球鞋边晕开，一滴一滴。她反应过来，连睫毛都不敢眨，一眨就会在脸上留下痕迹。
赵尽欢的反常还是被钱多多发现了，她吓了一跳，愣愣道：“我唱得这么伤感吗？”
此言一出，赵尽欢忍不住笑了一下，光明正大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说：“你就不能唱首欢快点的？”
钱多多头一甩，傲娇上了，“我不，我就唱这首。”
赵尽欢懒得理她，起身说：“走了，下午还上课呢。”
“他们没打完呢，下半场不看了吗？”
“不看了。”
钱多多气呼呼，“赵尽欢你上辈子是缩头乌龟吧？”
赵尽欢不说话。
钱多多手伸到她口袋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那把梳子，笑得猥琐，“没想到你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啊，还随身带梳子。”
“不是我的。”赵尽欢没好气道，“打架的时候地上捡的，估计是那几个学姐的吧。”
钱多多突然抱住赵尽欢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欢欢，你以后就是我大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