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凤凰
她以宫主夫人的身份出席了生辰宴。
借着暖儿的眼,钟楚瓷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宛凌,远不如现在这般招人恨的样子。
谦逊有礼,敬爱师兄的模样,清秀可爱,在桑钰面前,有几分摇尾巴的怂样子。
“师兄,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自师父走后,你也不见了,这次要你相聚也是废了我好几晚的心思,我还...”
桑钰笑着抢答,“以为什么,我不回会来了?”
他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了钟楚瓷身上。
“这位是?”
“我的新妇。”
宛凌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嫂子啊。”
钟楚瓷摇头摆手,做了个自认为羞涩其实特别难堪的表情。
宛凌给众弟子介绍,这些人也算是桑钰的后辈,不过看着都特别眼生,大概是些新来的生面孔,宛凌并没有邀请天审司那些给他乱扣罪名的师长。
”这个就是我与你们说的,这是我的师兄,他可是这世上少有的天才。”
桑钰受不起他的夸赞,挥手作罢,结束了这个话题。
幻境时间开始变快。
歌舞升平的一晚,除了吵杂的喧闹声以外没有任何可以留下的瞬间。
酒消歌散。
鼓点变换。
钟楚瓷挪着步子上前躬身行礼。
“子时到了,宛凌师弟,我与桑公子为您备了一份祝祷的贺礼。”
宛凌年纪小,酒力不佳,连耳朵尖都红了。
酒麻拿着拂尘一挥,引宛凌走下阶梯,到了练武场的正中央。
戏子们早就恭候多时,带着傩戏面具。
却不知在酒桌之下,桑钰的手指飞舞如蝶,竟是个同练舞场一般无二的小型景致,其中蓄养了一窝子的蛊虫。
就像傀儡戏一样,他在桌下操纵蛊虫,戏子在台上演出,他的阵法注入了长期吸食的暖儿的怨气,怨气作成蛊毒侵蚀戏子内力,戏子又全数反噬尽在宛凌一人身上。
从戏子身上钻出来的黑烟向阵眼宛凌的方向聚拢,嗅到死亡气息,有大面黑鸦来自四处荒野席卷而来。
钟楚瓷早就换好一身黑色巫祝衣裙,拿着白玉做的笙吹奏起来,黑鸦越聚越多,夜色之下,连月的光芒都消失不见。
女人红唇启合,谁能想到台下的这些廉价的傀儡戏子曾骑在她的头上吆喝过呢。
而今坐台之下反倒像是她豢养的家畜。
宛凌似乎觉得有所异样,可就是鬼压床一般的浑身动弹不得,黑烟钻进身体,血肉似乎像是被人撕碎裂开一样。
乌鸦听见巫祝吹奏笙的声音,在天上绕起了圈儿来。
不知几何,地上的宾客稀奇的抬起了头,纷纷指着天际,他们不懂这场戏的内容,但稀奇之物人人爱看。
“快看,快看,天上!”
钟楚瓷也随着吆喝声抬头看向天边,在乌鸦围成的圈子中间,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巨大的黑色凤凰。
羽毛瑰丽,闪着银光。
玄鸟...
她的心在某处一软,似乎是暖儿有些于心不忍一般。
原来桑钰记得,记得他的那句话,给这场戏加个角儿。
不过他那时候想的是,云凝是旱魔分身投入世间转生为人的命格,纯火克宛凌,不用问,肯定会逼得他走火入魔,疼上加疼。
到了现在,桑钰有个别的玩儿法。
那鸟儿前头还好好的飞着。
只是不知何时,那大鸟似乎没有精神气儿了。
桑钰手下按住西南上空的阵脚蛊虫,一股紫色的毒气蔓延过去,那鸟竟濒死一样在天际挣扎起来。
钟楚瓷受暖儿神思而乱神,笙的调子渐缓。
脑子里反复都是那夜被罚跪在院子里他支吾断续的话,还有那个丑的要命的手绢。
同门戏子因为奏乐逐渐凌乱而回过来些生机。
桑钰本意是捉弄这鸟,不想却乱了钟楚瓷的心神,阵就要散了。
桑钰气急败坏,一把扼住钟楚瓷的脖颈,“想死么,一块儿来吧。”
宾客见状不妙,纷纷提起腰间的刀,凶神恶煞的盯着桑钰。
桑钰松了手,“坏了我的计划,我可舍不得你这样简单的死。”
说罢,接过酒麻递来的弓箭,抓着钟楚瓷的手,向天上那只黑色的凤凰射了过去。
似乎是来自幻境外画皮鬼的预知,钟楚瓷亦猜到了七八分,这只鸟儿在阻拦活人祭,在救昔日同门,也在救她早就不见的良知。
若仔细观察,这鸟儿飞的很不自然,像是负重盘旋,不像是寻常鸟儿一样乘风遨游之感。
钟楚瓷知道暖儿察觉的太晚了。
她看不见他苦苦哀求,看不见他劝她回首。
她看见的只有昔日同门雨后蚯蚓一样的挣扎,化作祭祀台上的阵点。
她是如此后悔。
桑钰的射术极佳,那黑色凤凰像是破风筝一样,自天边坠落而下。
同门有几分回过神来,桑钰也不在纠缠儿女之事,抢过她手里的笙继续吹奏,散了的阵法开始重聚。
宾客都是会些法术的无祭山后人。
桑钰自知方才做蛊阵耗费了多少精‖血,现今已是强撑罢了,又加之寡不敌众。
大概打了几个回合,之后便带着众戏子施法逃脱。
钟楚瓷届时已完全共情不到暖儿分毫,他们的故事大概也就这样结束了吧。
她到底弄丢了那封信,钟楚瓷一直认为,是她保管不当,被那日大火烧干净了。
也不知这地上的落难凤凰是东方无门哪里抓来的,如此想来他倒有几分本事。
钟楚瓷已恢复自由,她开始试图找出幻境的口子。
没曾想一束蓝光从黑凤凰的灵台乍然出现,似乎是一缕尚在的元神。
她恍然,原来如此,这哪里是什么凤凰啊。
这是云凝,被剥了皮,套上羽绒装扮的云凝。
而这元神便是维持着幻境存在一千二百年的关键所在,毁了这元神,她也就回到现实了。
钟楚瓷抽出碧落,在一片狼藉之中,挥剑斩去那抹幽蓝。
“云凝!”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
在钟楚瓷捏碎魂魄的最后一秒。
那双目流血的女子疯了一样冲过来。
她无助的跪在地上,“我错了,我错了,我从头错到了尾...”
暖儿今日大概是钟楚瓷现在的装束,她那时候有多么得意自己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皮囊。
这一刻,她是那样完整,却也那样的破碎。
“我只能借着别人开出的路,才能回来看你一眼。我只能借着别人来续写我们的遗憾。”
她疯了一般说着不着实际的话,天空飘起了雨丝。
“你说话啊。”
他这一生就不曾说过多少话,何况是如今。
冰凉雨丝滴滴点点落入人间。
奉光七年等不来一场救命的及时雨,而今随着他身躯化去越下越大。
娘,下雨了。
要是这雨早下个几年,她就不会被卖掉对不对。
“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没有走,我会和你一起待在戏班子的。”
“从前不懂为何自己生了这模样,为何阿娘将我卖掉,为何来到戏班子这陌生的地方。”
此刻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摸索着那黑色的羽毛,极致轻柔,像是怕惊醒一个梦中人。
“我所受一切的苦,都是为了遇见你。”
“云凝啊...”
“这是老天的安排。”
犹记得那句不利索的话,是天安排...非你之过...
到如今,面对满身罪孽的她,云凝大概依然会这样说与她吧。
从头到尾,她都这样可怜,他如何再忍心责怪一点儿。
命运本该如此,不管换了谁,结局都不会变,这幻境是用她的眼泪做成的,以云凝元神维持至今。
尸魂本不会堕泪,是她挖了自己双眼挤出的一点儿泪来。
她进不去自己的过去,她想找个人开出一条道路,能让她替自己向他道个歉。
隔着百年岁月,画皮鬼还记得那被蛊毒侵蚀的脸,面色发青却很安详,像在睡觉一样,暖儿掀开他的凤凰羽衣,被她撕开里头并不是人,而是一具森然白骨。
不对,人呢?
人在哪里?
钟楚瓷在一旁道,“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他的身体被你尘封多年,现在已经化去了。”
是啊,一千二百年了。
日子好快。
“那封信呢?”听见钟楚瓷的声音,她从悲痛中回过神来。
“丢了。”
女子忽地起身揪住她的前襟,吼道,“你想死!”
“你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别人当然也帮不了你什么,而且我进入幻境本就不情愿,我并不欠你什么,为什么必须守好那封信?”
就在两边僵持正要大打出手时。
一道寒光隔开两人的距离。
商今朝。
“信是么?在这儿。”
钟楚瓷说不震惊是假的。
饭堂那句话确实是个魔咒,藕断丝连,藕断丝连...这人纠缠人的功夫当真了得,没点儿厚脸皮还真不行。
不自量力,她失控了,瞄准钟楚瓷发出利箭,”都给我死!”
在最后黑云压下来的一刹那,商今朝坠落了下来,挡在钟楚瓷的面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
”傻子,我方才就是云凝...我可比你到的早多了。”
雨越下越大,三个人具湿的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