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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似乎格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慢慢悠悠地摇着头,那意思似乎不是否认,多少带着些洋洋自得的高高在上和兴师问罪的样子,以及旧文人的一股迂腐味道。
那动作似乎是李修文在想,要怎么样对她揭晓答案。
钟落落抿了一下唇,声音淡淡,语气却格外坚定地说:“第一次见你,你穿着一身宋制官袍,说要找你的未婚妻。”
李修文挑了下眉,随即垂下眼帘看了一眼现在穿的衣服,他嘴角微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带笑,那笑意多了些欣慰和一抹淡淡的恰似故人归的怀念。
“不错,你记性真好。”
钟落落一直盯着那双眼睛里情绪的千变万化,李修文越用那种怀念故人的目光看向她,她就越觉得反胃,她淡淡移开视线,盯着他手里那把折扇说:“不是我记性好,而是你的故事太特别了。”
李修文一愣,用拿着折扇的手有节奏地敲打着另一只手心的动作生生顿住,问道:“哪里特别?”
钟落落的视线再次移到他的脸上,盯着那双眼睛风轻云淡地说:“单单因为找未婚妻而不愿意转世这件事,就很特别。”
并且,任谁听到一个陌生人突然想要给自己讲故事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李修文转了下眼睛,意味不明地说:“这就特别?如若你知道—”
他的话生生顿住,眼角带了一丝惬意的笑,像是一只偷腥的猫。
李修文缓缓起身,他慢慢走到钟落落面前,站定后背过手,笑容如沐春风般温柔的说:“落落,不,寒英,用一千年来等你,也不算太亏。”
钟落落听到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浑身都发冷,即使刚过了午后,阳光暖洋洋的,然而她周身一片寒凉,冷得发颤,她面无表情地起身,冷冷地撂下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说的寒英是谁,也不是她,我们俩的见面就到此为止。”
李修文轻哼了一声,懒洋洋的,丝毫不觉得生气的样子,见钟落落转身要走,于是抬起自己的右手腕,温声道:“落落,你就是寒英,你手上还绑着月老给我们俩牵的红线。”
钟落落心里咯噔一声,她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手腕,想起江离拒绝她的告白时所说的红线,身上冷汗不断冒出,她故作镇定地说:“那月老还真是乱点鸳鸯谱了,我才不相信什么缘分天定。”
她转过身看着李修文,正欲和他说清此事,并宣告两人断绝这什么鬼的红线缘分,李修文往前走了两步,打开手里的白玉骨扇一下一下往她脸颊两侧轻轻扇着风。
“天气好热对不对,你看看你都出汗了。”
李修文弯下腰,靠在她耳边低语,语气暗含威胁“你忘了那前八个故事了?即使你不和我在一起,和别人也不行。”
钟落落的舌头顶着颤抖的上颚,下巴连着锁骨处的筋一阵阵使劲,凸出一道道的痕,即使这样,她依旧控制不住自己在颤抖,在阳光下看到那条闪着光的红线后,心脏突然像掉进胸腔里,心情也沉入谷底。
这一生还会像他所说的那前八个故事一样悲戚吗?
“那我会剪断你说的这条红线,选择自己想要的人,并和他在一起。”
钟落落说完,抬头直直看着李修文,表情带着一丝倔强和认真,李修文这会不笑了,她开始一如往常地反思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再怎么说,李修文也为前世的自己等待了一千年。
“李修文,既然过了一千年,我已经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寒英了,而且现在讲究自由恋爱,我已经有喜欢的人···”
钟落落掰着手指头慢慢地细数自己不可能接受命运和他在一起,不是故意伤害他这件事,希望他不要太过执念。
她就这样讲着,面前的李修文垂下眼眸,惨笑道:“还是阴差阳错,还是阴差阳错,寒英,明明你当时先遇见的是我。”
钟落落正色,严肃道:“我再重申一遍,我是钟落落,不是寒英。”
李修文身子歪了一下,似乎虚弱到站不稳的样子,钟落落皱着眉,还是理所应当地虚扶了他一下。
他缓了几秒,语气带了一丝讥讽,“你有喜欢的人,说说,你是不是还喜欢江离!”
他这句话信息含量太大,钟落落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连忙攥住他的袖子说:“你说的还是什么意思?我之前有喜欢过他?”
李修文冷着脸,缓缓抬起眼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充满着厌恶和被人背叛后的痛恨神色,冷声淡淡说:“你还记得第九个故事吗?”
钟落落心跳停了一瞬,但还是回答道:“记得。”
李修文这会儿似乎像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打开折扇缓缓走到石凳上坐下,他表情微凉,陈述事实一般的说:“那是你的第一个故事,当时你我都已经商定好了婚期,你却答应了和江离一起私奔···”
她此前在心中有过诸多猜测,但在亲耳听到事实之后还是少不了震惊,李修文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自己一千年前和江离有过一段?还约定好了一起私奔?
那么,李修文说,江离杀了她也是真的吗?
恍惚间,她的记忆闪回到白云寺的那一天晚上,总是一贯清冷威严喜怒又不形于色,却表情落寞地对她讲了一个故事。
记得最后,江离说。
他在赎罪。
赎罪?
指的就是···
江离那晚并未明说小男孩是否杀了女孩,但从他的表述中可以推断,这件事其中必然复杂,还刻意地隐藏了一些关键信息。
她又抬眼看了下李修文,对方这会看她失魂落魄似乎有点开心,刚刚那副悲惨的像是妻子出轨的样子也不复存在,看着他用这种表情看着她,钟落落火上心头。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想再去追究以前。”
谁知李修文听完她这话,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话一样。
过了约莫十几秒,他终于停住笑声,左手握拳抵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以掩饰刚刚的失态,语气轻快地说:“过去了?你以为这件事在江离面前就算过去了?你说,要是江离知道你就是一千年前的赵寒英,他会怎么做?”
按照李修文的话,江离杀了上辈子的她,再次遇见她,会不会还是会杀了她?
可是,江离当了阎王快一千年,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就是赵寒英呢?
如果知道的话,他留自己在阎王殿当差这么久也无动于衷,甚至拒绝了她的告白,江离还救了她好几次,这实在不像是他对她恨入骨髓的样子,钟落落在心里排除了江离知道她是赵寒英这种可能。
可是,连江离都不知道的事情,面前的李修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单凭红线这种说法似乎太扯了。
钟落落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呢?是怎么知道我是赵寒英?”
李修文轻咳了一声,转了下眼睛,风马牛不相及地提了一句:“落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个月过24岁生日。”
钟落落反问道:“你调查我?”
李修文一只胳膊撑着头,看见她的反应后已经明确了问题答案,于是姿态闲适地看着她,病态地说:“那就好,这样我们就能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了。”
钟落落听他说完顿时心里一阵恶寒,想要快速离开这个地方,她现在需要时间好好思考一下李修文口中的故事。
钟落落转身从亭子里走出来,几步之遥的距离,她听李修文感慨道:“寒英,一千年了,你看男人的眼光还是那么差。”
她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准备继续往前走。
李修文声音遥遥传来,叹息道“哎,你还是不懂到底谁才是那个真的爱你的人。”
钟落落一脸心事地回到了病房,一推开门,病房挤满了过来看望她的人,钟建国和洛丽萍竟然也来了,自从她受伤,她就一直拜托贺之舟帮她瞒着她受伤这件事。
可没想到,他们还是知道了。
钟落落嘴咧着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洛丽萍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脸,怜爱地说:“如果在京市过得不快乐,就回家来,爸爸妈妈永远是你的后盾,你看看你,不想上学就算了,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你知道妈妈有多心疼你吗?”
钟落落耳边一阵杂音,病房里有好多人,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李修文刚刚讲的故事里,她晃了晃身体,偏头费力看到了倚在窗边的白京和汪影身上。
如果江离知道了她就是赵寒英,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
她不能自欺欺人地认为在江离面前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江离究竟为什么要杀了她呢?
病房里都是18届应用心理学的同学,还有几个要替她出头的红圈所的同学也来了,她本想站稳的,可是过往的记忆碎片像是一片片碎玻璃砸向脑海,她的耳边一片轰鸣。
钟落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突然地倒在地上。
失去知觉前,她听到了很多声音。
“落落!!”
“妹妹!!”
“叫医生,快!”
“这怎么好好的,就突然晕倒了。”
再次醒来时,天色微暗,病房里静悄悄的,钟落落抬眼看到自己头顶正挂着一瓶葡萄糖,冰冷的液体从自己右手血管流入,即使放在被窝里,右手的手指末端依旧是冰凉而僵硬。
她动了动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这动静吸引了坐在小沙发上的五个人,先是钟建国和洛丽萍上来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摇了摇头。
白京汪影贺之舟三人站在另一侧床边,汪影担心地说:“落落,你最爱吃紫薯芋泥卷,我买回来了,你多少吃一点,晚上还要吃药呢。”
钟落落虚弱地摇了摇头,洛丽萍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在钟家的育儿观里,孩子可以不出众,不优秀,但唯独不能糟蹋自己健康的身体。
她这种不吃饭的行为,在洛丽萍眼里就是糟蹋,青春期时钟落落嫌弃自己长得胖,于是在学校偷偷不吃晚饭,这事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以后高三每个下午,洛丽萍都不惜在家做好饭用保温盒装好送到学校,还要看着钟落落把饭吃完才算罢休。
因为洛丽萍爱的滋养,钟落落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高三一年胖了足足20斤左右。
但是高考结束后,洛丽萍却愿意花时间早晚陪她在操场跑步,那时候她的好朋友还感叹,钟落落有个好爱她的妈妈。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了,钟建国拉了一下洛丽萍的手,说:“哎,孩子刚吊了一下午液,肚子也不舒服,晚上再吃也行。”
洛丽萍神色不悦,显然是不满意的样子,贺之舟解围道:“叔叔阿姨,我先送你们回酒店,晚上我来监督落落吃饭。”
洛丽萍思忖了几秒,然后点头,“好,舟舟,你帮我看着她,要是落落还是不吃,你就告诉我。”
贺之舟点了下头,随即二老还站在一旁唠叨了几句,之后被贺之舟送出病房。
“你们俩也走吧,我是成年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钟落落这话就如同驱逐令,汪影和白京瞧她心情不好,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从病房里退出去。
所有人走后,钟落落难得地享受这份安静,她屈起膝盖,把另一只没输液的手压在脑袋上,静静地看着那瓶葡萄糖慢慢地走完。
许是太过专注,连病房里什么时候来了人都不知道,钟落落就这样想着自己的事情,忽然,洁白的被子上被搁上一盒散发着香甜味的糕点。
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入目是一双修长笔直的双腿,她头都没抬,说“我说了我不吃饭。”
过了几秒,站在床边的人还没走,钟落落一时气急,抬起头来。
江离一身黑色衬衣,面容清冷,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盒鸡汤。
钟落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