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丁和青豌豆
百年之期已过,恭迎魔王回宫!
一位黑袍人正激动地发表着他的感言:
“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主,唯一的主复生。我从小就很悲惨,在遇到我主以前,家庭和爱情都很不顺利……”
一边心不在焉的倾听如此说辞,我一边感受自己魔力核心中虽然微弱又破碎,却和阴暗涌动的魔气截然不同的光明气息,很是沉默一阵,转而思考:认真的吗?到底是这些黑袍人是傻瓜,还是这些黑袍人是傻瓜?他们绝对是傻瓜吧!
而且还是那种傻瓜,妄图复活魔王的邪恶教徒!
作为生前是打败了魔王的天才牧师,可以说我从来没有受过被当作恶陋的魔王这种侮辱。直到被这群教徒抬出石室,送到装潢最华丽的卧室里,我仍然在仔细地思考应当怎样与他们解释;相当勇者的思维是:观察几天这群人有没有做过坏事,有的话就把他们干掉。那么,下毒还是放火?真伤脑筋,以往这种事情一般是阿瑞娜做决定。
还好不用我思考太久,等到其余欣喜若狂的教徒都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最终留下的黑斗篷扑通跪在我面前——
吓我一跳!但相当帅气的闪避开了!
“非常不好意思!!惊扰了前辈的休眠!”
反而是这道年轻的少女声音让我感到小小意外。
年纪轻轻的,拥有大好前途的阶段,放着阳光的光明神不信仰,怎么偏偏成为了阴暗的魔王信徒。
哪怕她敬奉其他的神明——就算是飞天意面神也好,我都不会去过多的指责什么。但是魔王——呃,怎么形容好呢?它是那种很不健康的信仰。身为五年无休勇者小队的一员,旅途中顺便端掉邪恶教徒的据点,这种事我们不止干过一次两次。因为遇到的全是难以沟通的魔王信徒,光是和他们对话就能听出语气里的疯狂和极端,想要劝阻只能使用物理的方式,精灵弓箭手阿尔忒利亚曾这么锐评:一旦信仰魔王,自身那种不稳定的精神状况是藏不住的。比如说这个人的容貌身材,还有社交礼仪,还有美好的品德,美好的性格,甚至是灵魂都会被魔气逐步侵蚀,整个人差不多是毁了。
还有为什么要称呼我为前辈?崭新疑惑冒出的同时,我听见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原来她是负责复苏仪式的魔法师,另一重身份是圣殿派来的卧底。
哦!是卧底,那没有事了。
我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一切都要从复生仪式开始前说起。先是她本着正义的目的更换了魔法阵材料。原以为换掉小羔羊的鲜血后这场仪式就会失败,结果反而把无辜的亡者牵连在内。她一边手忙脚乱地遮掩我魔力核心的真面目,一边在心里大声喊糟糕,死而复生还能拥有如此强烈的光明气息,一看就是被光明神偏爱的灵魂!忽然就从神的身边把她拽走,用的还是超没礼貌的办法,前辈肯定会生气的。
用邪恶的魔法阵召唤光明的灵魂,就好像往意大利面上倒燕麦粥,这样的人品行大有问题,在教会都要被孤立,被指指点点,异端!
“我是火系魔法师阿比盖尔。”她脱下兜帽,露出柔顺的棕发,红着面颊说,“圣殿的骑士已经将这处异教徒的据点包围,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展开行动。劳烦前辈再等几日,事情结束后,我会拜托老师送您回去……”好谨慎的女孩,临近结尾不忘补充道,“如果那是您的意愿。”
仔细一看,阿比盖尔的鼻翼还长着几颗浅浅的小雀斑,其实我对可爱的女孩没有一点抵抗力,连常有的臭脸都缓和很多。
不过我还是要严肃地声明,“但是还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把脖子以上的部位当成摆件,擅自修改魔法阵这种事超级危险。稍有不慎,就不是你拜托老师送我回去,而要换成你的老师感激我好心给你收敛尸骨。”
“好、好的!”
阿比盖尔下意识把脊背挺直再挺直,觉得面前这位前辈果然超严厉!但是我沉浸在自己智慧的思索中,暂时没有心思留意。再三思考,对醒来时候听到的百年之期还是感到非常在意,于是我好好地向阿比盖尔请教。她表现出吃惊的神情:
“诶?前辈居然是伐魔时期的亡者吗!”
阿比盖尔对待我的态度顿时更加恭敬,仿佛我是顶顶伟大的人物。尽管事实就是这样,哼哼。但让我惊讶的不是这点,而是阿比盖尔接下去说,距离那个时代、那个五年无休,我和伙伴共同打败邪恶魔王成为伟大英雄的时代,居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不是十个月、十年,我死掉了整整一百年。我的挚友,我的同伴,亚岱安、阿尔忒利亚,阿瑞娜和尤里,已经在流逝掉的一百年岁月里变成了小鬼们睡前才听的传说。原谅我刚刚苏醒,忽然忘记所有为了拐弯抹角指责别人而学习的形容词语,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我惊呆了。
阿尔忒利亚是长寿的精灵,对他来讲所有的相识和离别都如同童话故事的结局美好。而阿瑞娜和尤里一定会举办盛大的婚礼。好像所有人都拥有光明的未来。那么、所以,亚岱安、亚岱安,我的挚友,你是变成老头子了还是死掉?打败魔王后有没有回去原野乡,有没有和漂亮的女孩结婚,有没有幸福到一生结束?
这一瞬间我感觉有一点点的难过。错过这些会让我见到光明神也怀有遗憾的心情。只是阿比盖尔接着非常不好意思地承认,她没有好好学习历史,对北伐魔王那个时代的了解不多。我开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她立即紧张的表示:
“作为擅自唤醒前辈的补偿,之后请务必允许我带领前辈前往圣殿!您可以随意查阅记录官留下的资料。”
好哦,我说。但阿比盖尔怎么跟尤里一样好心,随随便便就答应把外人带进圣殿,好像完全不担心我别有用心。是不是皇城出身的魔法师都这样?都是轻易相信别人的傻瓜。
于是我耐下心等待,期间敷衍无数次傻瓜教徒们的请示;有的向我请教统治世界的伟大计划,有的来拜托我赋予他们无上力量,还有的虔诚叩首想将死对头的灵魂献祭;通常不需要我来回答。我只要给他们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这些信徒就会脑袋狠狠着地,自发跪拜,颤栗地认错:拿这些小事劳烦大人是他们的不对!喊完就灰溜溜退下,显得我很有实力似的。
每到这时,我就会用意念触碰自己破碎的魔力核心。说起来也很神奇,死而复生后碎掉的魔力核心居然在慢慢自愈,也许我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但就算是这样也改变不了我暂时很弱的事实,所以说信奉魔王的都是笨蛋,竟然没有一点探查我底细的想法。
也可能是有的!毕竟哪有人会岁月静好,全仰仗阿比盖尔替我负重前行。
可即便如此,计划也完全没有赶上变化。
等到骑士团对邪恶教徒展开围剿行动的那一夜,月黑风高,兵荒马乱,教徒们一边尖叫扭曲四下逃窜,一边掩护我这个冒牌魔王撤离。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用心守护了什么人物,就像我原先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只感觉被推来搡去,晕头转向,回过神时已经一个人站在陌生的小巷。
不仅看不到阿比盖尔,其余的教徒也统统不见。自始至终陪伴着我的只有手中沉甸甸的一袋金币——这些信徒真的,我哭死。
说来也是很怪,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有钱的人越容易受到魔王引诱,尤其是那些表面光鲜亮丽的贵族老爷,背地里黑魔法和诅咒性质的藏品简直一堆。借用阿瑞娜的话讲,每次端掉这些国家蛀虫的据点,教会和圣殿都能大赚一笔,连带着我们勇者小队也富裕起来。
我停留在小巷口,开始智慧的沉思。想等阿比盖尔找过来显然有些难度,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里。于是没有办法,在打倒第六个企图抢劫我的醉鬼以后,我摇摇头,转身向隔壁的酒馆走去。
就算过去一百年,在西幻世界里,无处不在的酒馆仍旧是获得情报的重要地点。踏入酒馆后我面不改色地痛饮,用无敌酒量征服其余客人只要十分钟!想当年,不肯为我们定制武器的地精就是这样被我喝趴下的。我们从碰杯碰碗喝到对瓶吹,昏迷三天后它醒来,一边不甘的挥舞锻造锤,一边发出土拨鼠尖叫:No,不可能,人类绝不可能拥有这种酒量!我听完趾高气扬地指使它最好把我的法杖打造得结实些,再把亚岱安的长剑磨得锋利些,笑容很是得意:瞧不起人类就代表你完蛋了。
小瞧天才牧师也代表你完蛋了!
回到一百年后,最终天快亮的时候,不出所料酒馆里醉鬼遍地,甚至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唯独清醒的我满脸愁容:想知道的消息是打探得差不多啦,但是……
先说好消息,我的同伴都没有变成老太太和老头子。当然不是他们早早死掉,而是打败魔王后大家都获得了世界树的祝福,听说可以青春永驻,活到三百岁也没有问题的样子。坏消息是前面那个好消息完全是传说。酒鬼们七嘴八舌,道听途说,什么都说,我挑挑拣拣寻找他们的下落,传闻里似乎讨伐一结束,阿尔忒利亚就回到了精灵之森,尤里前往法师塔进修,阿瑞娜则回家继承王位。是哦!继承王位,最厉害的骑士是最优秀的公主殿下,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过七十年前她就退位让贤,把王座交给皇妹,潇洒的周游大陆去了。
但是怎么没有听到她和尤里举办婚礼的消息,难道一百年后的酒鬼不再大胆,都不敢八卦皇室了吗?还有亚岱安,传闻里年轻的,最厉害的勇者本人,在伐魔行动结束以后竟然消声灭迹。有人说他自请镇守魔王城,也有人说他出海寻找神秘国度,还有人说自己曾在偏远的南部小镇见到形似勇者的幽魂;我听了许久,眉头打架,只觉得你好神秘哦,亚岱安。
走出酒馆以前,我拜托老板给阿比盖尔送信。只要交给圣殿的骑士就好。是报平安啦,也是请求,请阿比盖尔原谅我的任性。我擅自约定六个月后提头赴会,决定踏上去见同伴的旅途,前提是找得到的话,这次一定好好道别再死掉。
毕竟你看,死而复生可是玩弄灵魂的邪恶魔法,事实是,天才牧师辛西娅的传记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停止更新。
营业整晚大赚特赚的酒馆老板眉开眼笑,说着保证完成任务,见我对勇者讨伐恶龙的故事那么感兴趣,还好心的送了一本书。它看上去有些年头,书脊和书封却被保存得相当完好。踏出酒馆的门槛,我伸手挡了一下日出刺眼的光线,视线慢慢往下,看清封面的书名:
《我们的朋友辛西娅》
作者:五年无休勇者小队
忽然好讨厌日出,照得我眼睛好痛。迟到一百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应该说超级逊,可是我又不由自主地喜欢上日出,好喜欢那一轮明亮的、充满希望的太阳。
路过的大婶好吃惊地望着我:“哎呀,没事吧?”
“没有事!”我泪眼汪汪地回答,“只是比草履虫还微不足道的低级插曲,不需要放在心上!”
最后,谢过好心大婶送来的小面包——夹心还是超美味的莓果酱,我带着恢复到晴朗状态的心情坐上了前往原野乡的马车。直到现在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要知道一百年前地图上可是连原野乡的名字都见不到呢。如今竟因它曾是两位勇者出生地,逐渐成为出名的游学景点。
让我狡辩,先去原野乡是我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首先精灵超级排外的。我连精灵之森的入口都找不到,再说法师塔又建在最西方的海上。过去还要坐船。一番衡量,只有原野乡最淳朴,当地出发,马车五日,途经六个城镇就能到。
其实我没有在原野乡能见到亚岱安的把握,毕竟都一百年过去,也许他和阿瑞娜一样周游世界。但是,万一呢?期望总是要有的,抱着这样的想法,路上我开始看书,回忆我们的朋友辛西娅。
结果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竟是:
「我对尤里说,我觉得辛西娅不喜欢我们。一点都不。哈,是不是乡下出身的女孩都有愤世妒俗的奇怪心理?还有自视过高的坏毛病。但我很快否定我自己——好吧,抱歉,以偏概全。但我也纳闷,毕竟勇者就没这毛病。尤里却小声告诉我,他觉得辛西娅不是不喜欢我们,而是平等地讨厌所有勇者。
“可她和亚岱安就相处得不错。”我说。
尤里看了我一会。金色的、漂亮的——哈哈,亲爱的读者,我想你知道我正在强调什么,是不是?他那双如同夕阳闪闪发光的眼眸里接着透出笑意,尤里说:“你不讨厌辛西娅。”
是的、是的。我当然不讨厌辛西娅。尽管她怪脾气,但总是有些可爱,讨厌一个人的方式是往他碗里加全部的萝卜丁和青豌豆,甚至不是芥末或者辣椒——你必须要承认,她真的有些可爱。
“那么我想我明白了。”尤里说,“阿瑞娜,你想和她成为朋友。”
尤里总是明白我的。于是我也笑起来,“我们本来就是伙伴,难道不是这样吗?”」
把这段阿瑞娜的视角读完以后,我差点大吃一惊,也有些心虚,原来当时的不喜欢居然表现得那么明显,干的坏事也完全被她发现。可是,萝卜丁和青豌豆真的超级难吃!己所不欲施于他人,难道不是最好的报复方式吗?我真替他们不会拐弯的思维感到悲哀。
但是坦白讲,我一直都不讨厌阿瑞娜。
最初是从亚岱安那知道她的。听说是公主,又是骑士,被仰慕者称作皇城的荆棘玫瑰,听起来就和天才牧师一般帅气!于是第一次见面我就认真地对她说,你就是皇城的荆棘玫瑰吗?结果阿瑞娜扑哧一声开始笑我。
“对不起、对不起。”尽管她很快补充,“我并不是笑话你的意思。”
但是太迟了!我顿时觉得她真是好可恶,硬邦邦地说:“有关系。”
话虽如此,可一旦我看到她张扬的红发和深邃的眼睛,碧绿的、漂亮的,闪闪发光的——要知道这个形容词并非尤里的专利——当那双明亮的绿眸流露出促狭的笑意,我就忍不住想,阿瑞娜实在可恶,又实在漂亮。
好吧、好吧!我承认自己对长得漂亮的女孩没有抵抗力。于是之后,只要阿瑞娜露出似笑非笑的帅气表情,我和她就吵不起来一点。每次都以我皱着眉头撂下一句没有底气的狠话,灰溜溜走掉告终。我们较劲,慢慢地变成她开始哄我。她笑吟吟给我摘甜果,我神情凝重地给她编花环,我们成为同伴好像没有太指定的契机。有时和亚岱安说起阿瑞娜,我觉得她很像太阳,张扬又鲜活地呼吸着,周身围绕很热烈又很危险的光晕,一不留神就要围着她转了。
当时亚岱安没有立刻讲话,而是慢吞吞擦拭着自己的长剑,一下又一下。接着很安静地盯着我手里未完成的花环,他看了一会,然后问:“这个,也送给阿瑞娜?”
“那她要拿浆果和我换。”我超级大声的嘟囔着,“不是啦。”散乱的枝叶一点点捋顺,编织花环这件事我相当擅长。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伸长手臂,把花环戴到亚岱安头上,虽然不知道这些紫色小花的名字,但这不妨碍我朝他笑。“这个是给亚岱安的。”
柔软的花瓣因此进入视域,亚岱安的眼睛轻轻眨动,连擦拭长剑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很慢很慢才开口嗯了一声,跟着垂下脑袋。我抬起手好仔细调整着花环的位置,过一会,听见他问我:今天也要把萝卜和豌豆放到阿尔忒利亚那里吗?
虽然送花环给亚岱安并不是需要回报的行为,但是没错!阿尔忒利亚,说起来我一开始真的相当讨厌他!
精灵作为能活起码一千年的长生种,实在是傲慢、冷漠,不好相处。他们好像看不起精灵之森以外的全部世界,尽管阿尔忒利亚是个另类,但他完美继承了精灵不懂说话艺术的性格,第一次见面就直言自己是可以当全人类长辈的年纪,说大家想称呼他为爷爷都没问题。真是狂妄自大,超级惹人讨厌。
但在书里阿尔忒利亚居然写:「……阿瑞娜问我和辛西娅的关系?我告诉她,并非我使用夸张形容,而是我们之间的相处本就非常愉快。倘若为这份愉快加上期限,那么我想它毫无疑问会是永远。我可爱的人类朋友总是别扭又好心,不止一次,我听到她这样拜托亚岱安,拜托让他将额外分量的蔬菜分给我。我曾猜测这是否与精灵族是素食主义的传闻有关,尽管如今已无从知晓答案,但我绝不会否认,我由衷地、感激地,至今仍为这份妥帖的关怀而荣幸着。」
我:……
谁和你相处得非常愉快了!
最讨厌阿尔忒利亚的第二点,他根本是自说自话的天然黑。好几次我跟他说刻薄话,讽刺他分不清点心和长点心。他反过来真诚而愚蠢地问我长点心是不是点心类型的一种,我只觉得他真是典型的笨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