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挚友辛西娅
马车走走停停,中途休息。不知不觉赶路已经四天。整整一本黑历史,汇聚着阿瑞娜和阿斯托利亚对我的诋毁,天才牧师拿法杖殴打魔物的傲人事迹和帅气姿态反而被一笔带过。
我忍不住快速地翻了几页,看到最后阿瑞娜说:
写回忆录的初衷是希望这份记忆保留得再久,不是有那样的说法吗?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大段的文字全部看清楚以后,我不禁思考了一阵子,慢慢地,就像人类无法解释萝卜丁和青豌豆为什么存在那样,感觉气氛都烘托到这里,我没死掉真是不行了。
好糟糕的联想!赶走赶走。
还有按道理讲哦,时隔多年再次回到故乡,寻常人应该都会感到近乡情怯。可我的内心却没有产生哪怕一点波动。不是我冷酷无情,而是这一百年时过境迁得太厉害,曾经那座穷山恶水的偏僻小镇竟然发展成繁茂的南部大城市。从来没在原野乡见过这么结实又巍峨的城墙,我只顾着把脑袋仰得好高,认真地左瞧右看,正是这样,完全忘记产生其他情绪。
毕竟比起那个,我果然还是更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正在绞尽脑汁地做着假设,但不管怎么看问别人一百年前的某个地点在哪都超奇怪吧?我怀有这样的苦恼,却没有想到一进城会看见那么醒目的一个箭头,就悬浮在空中,上面还写:
勇者故居,前方五公里到达目的地哦,>v^~
>v^?!
我使劲地盯着箭头上的大字,仿佛看到两只哥布林跳月下华尔兹,一般人无法理解的场面,不能不觉得勇者故居好荒诞。什么勇者故居!那是我乱七八糟的快乐狗窝!小木屋都能变成纪念景点,一百年后的世界真是完蛋了。但更加荒诞的是,才转个弯我就看到天才牧师的雕像立在广场正中央,不仅雕工精良表情坚毅,而且经受着往来游客的敬仰。甚至有导游这样声情并茂地介绍:
“大家这边看!这是一百年前为了消灭魔王而牺牲自己的伟大牧师哦!传闻她年仅十九,却拥有着如同月亮皎洁的孤高性情、静谧幽昙般的淡雅品格,以及那足够将所有黑暗驱散的、永不蒙尘的圣光,无愧为勇者最可靠的挚友、最亲密的伙伴……”
…………
………………拜托你不要再念了。
如果单是一个厉害的称号,比如说孤高的天才牧师,我勉强接受的同时还能赞扬一句帅气。可当好多个前缀堆在一起时,听上去不亚于「扶额苦笑的青豌豆」或者「露出下颚的萝卜丁」,再浮夸也是改变不了难吃的本质,而且什么孤高性情和淡雅品格……根本不认识这是谁!
好可怕的艺术加工……
我经过严谨的思考,好像稍微理解到阿瑞娜被称为「娇艳又凌冽的荆棘玫瑰」时候的心情,曾经笑话我的每个表情都有迹可循,哪里还有勇气上前参拜。等我回过神,双腿已经在很自觉地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灰溜溜逃窜了。
直到城区的环境逐渐从漂亮的红顶建筑群转变成一望无际的麦田,来自原野的风吹动金灿灿的麦浪,熟悉的景象好像能让心情舒缓,我不由自主将脚步放轻,这时四下环顾,前方好冷清的一座陵园进入了视野。
很偶然的一瞥,可以观察到面前的几排石碑整洁又干净,似乎经常有人打理的样子。原本我是要移开视线的,但没有完全收回的余光忽然瞥到某块石碑上刻有好熟悉的名字——是这样的!此时万籁俱静,很怪异,我正在和自己的墓碑面面相觑。
走近一看,底下的墓志铭很短:
辛西娅
我的挚友——亚岱安
甚至没有R.I.P哦。
紫色小花编成的花环静静倚在碑座上方,还很鲜活地绽放着,我蹲下身,用指尖触碰主碑上粗粝的刻字,慢吞吞摩挲起我和亚岱安同样冰凉的名字。他写下墓志铭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想象不到、想象不了。但感觉很难过。
擅自离开的人最轻松。对剩下的人来讲,浸在时间长河里的想念和孤单就会变得越来越沉重,不是这样的吗?
想到这里,寻找亚岱安他们的念头顿时更加强烈,我立即充满干劲,噌一下站起身。正打算离开墓园,扭头却将一个相当幽暗的影子纳入眼帘!
第一眼,印象是灰扑扑的青年,金发勉强能半扎成凌乱的辫子,刘海是稍微挡住眼睛的长度。明明衣着得体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寡淡,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墓园入口,都不知道他到底站了多久,也不能准确定位到他目光的落点。
如果不是看清楚他脚下踩着清晰的阴影,差点以为是亚岱安的幽魂到坟墓前看我,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我当然不会说!
我觉得他是在看墓碑,也好像是在看我,刚要点头问候,这个人却干脆地低下头,避开四目相对的可能,把我无视得相当彻底。
关于青年好没有礼貌的嘟囔一瞬间就轻轻揭过了。我体谅他只身前往墓地,也许是有重要的人在此处长眠,所以才没有进行多余交流的心情。直到过几秒,青年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看看身后的墓碑又看看他,迟疑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他的目光倒是毫不拐弯。整个人径自地走动,径自地弯腰,很是沉默地在我的墓碑前放下一束紫罗兰。我在一旁悄悄打量,余光经过他的下巴、嘴唇到鼻梁,冷冽的眉眼因而彰显。越看越熟悉那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啊!
“亚岱安?”很下意识地喊出来了。
首先听我狡辩,不是我乱认好挚友,是他真的和亚岱安很像。同样的五官轮廓,金发蓝眼,长着一张一看就知道跟亚岱安关系匪浅的脸,两人之间唯一的差距是青年拥有过分阴暗的气质,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一百万。
我正用天才的脑袋思考他究竟是我的挚友还是亚岱安的后代,但青年却没有给我哪怕一个反应,而是旁若无人地擦拭起墓碑。那一瞬间,后者顿时能被肯定为答案了。
毕竟不管怎么样,亚岱安从来不会故意无视我。
但是在挚友后代那种滤镜的加持下,青年不好接近的冷脸仍然不可避免的赏心悦目起来。我鬼祟地往周遭看了一圈,确认除了我们以外墓地没有别人在,才清清嗓子道:
“首先,我不是胡说。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应该认识你的长辈。唔,大概是爷爷辈往上数那样的存在。其次,我不是胡说,接下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但这边不是合适的谈话地点,所以能不能拜托你……”
“是吗。”平淡到几乎捉不到的口吻。要不是离得近,我都听不清他的自言自语。甚至有些讽刺,“这次又是新的理由。”
我相当严肃组织出的长篇大论,不仅没能说完,还被青年转身的动作彻底打断。他留下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于是转身向陵园外走去。我把临到唇边的刻薄指责咽回,告诉自己:蒜了!蒜了!孩子还小,还不懂事。结果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直到返回前往勇者故居的大道,有头有主的怒火还在我的心中燃烧。
心里的小人左勾拳右勾拳,一顿狠锤!他最好祈祷不要被我碰到第二次,否则我一定拿法杖狠狠地敲他脑袋。
>>>
想是这么想。
结果我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根本没法实现!
前往原野乡的路上,我曾经设想过一百次和亚岱安重逢的场景。说起来真的很惭愧,尽管知道他哭鼻子那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我还是这样期待了!
不过看到我复活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很好奇。揣测他们的反应,初碰面阿瑞娜应该会揍我,尤里会在旁边劝架,阿尔忒利亚会欢迎我回来。那亚岱安,我温柔又内敛的挚友,你会哭泣还是给我拥抱,会一声不吭,抑或坦言我回来就好?
诸多想法的产生,并非我不了解亚岱安的为人个性。而是他从小就是超级能藏事的傻瓜!被别人按在田埂里揍都一言不发。我当时路过,以为那些小孩在殴打偷吃小麦的地鼠,在执行正义,还很高兴地讲我也要玩。他们是很爽快的让我加入游戏啦,结果看到闷声抱头的亚岱安我才惊觉,等下!原来挨打的根本不是地鼠嘛!
最后相当帅气的把那些坏孩子赶跑了。
综上所述,我是想象过无数次和亚岱安重逢的场景。它们可能是感人肺腑的、是平淡真实的,也可能是暌违日久后的真情流露。
我会告诉他我在祭台上醒来那刻真的超震惊,告诉他魔王的信徒识人不清,甚至已经做好和他抱头痛哭的准备!但是那么多的场面,完全不包括我头发乱糟糟,一面钻出灌木丛,一面气呼呼的指责山里过分的崎岖小路,此时抬头,看到他岁月静好,就坐在前面的树桩上烤蘑菇。
四目相对,空气里弥漫着蘑菇烤焦的味道。亚岱安长着一张和墓地青年如出一辙没礼貌的脸……沉默震耳欲聋之余,我意识到:完蛋了,我的挚友竟被一百年的岁月剁成惹人讨厌的模样。
认定墓地青年就是亚岱安的原因我稍后解释,还是先说明我为什么出现在山里。总之是参观勇者故居,但因为这里是著名景点的缘故,大陆各地都有人慕名而来,参观者简直望不到边,居然要排队!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实在大为不解,为了打发时间就到附近的村落做了一些支线。
大概是帮大叔大婶送鸡蛋传口信,挑水砍柴抓鹅找小孩打恶霸,仿佛梦回五年无休勇者小队踏上旅程的初期,就差把我是好人写在身上。忙碌了一天的天才牧师忙碌了一天,村长因此见我面善心诚,晚饭时专程将他们村据说守护了十几年的消息透露给我听:
是有那种传闻哦!
「一人可打十只野猪的勇者亚岱安,其实就在后山上隐居哦。」
鉴于十几年间村口时不时会出现野猪的尸体,老村长露出了相当意味深长表情。我本来正在专心扒饭,接收到他的信号顿时豁然开朗。说起来村民的厨艺真的很好!每块肉炖得软软烂烂的,配着酸甜口的酱汁,超级下饭。举手添第二碗的时候,我还自以为默契十足的跟村长交换了眼神,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因为是传闻,根本不需要负责。
后来我才知道,亚岱安隐居山林的消息根本不是单说给我一个人听,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听的。一百年内追随勇者踏足原野乡的冒险者好多,有些在村落里停留,看起来像善良的冤大头,诡计多端的老村长就会故弄玄虚,用面善心诚的把戏误导大家踏入后山。
勇者没有,只有勇兽。直到被野猪追着拱我才幡然醒悟,那些尸体根本是冒险者打的,因为远道而来带不走才撇在村口!
朴实的原野乡也有狡猾的大智慧,显得我是很廉价很白痴的劳动力……
我猜测看到这里,也许就会有人问了:那么为什么不揭示我的闪亮真面目,告诉村民我是复生的天才牧师?一旦听到这样傻瓜的问题,我就要大展身手举个例子了:
是这样的!大家听我说,我是天才牧师辛西娅,虽然一百年前是和魔王同归于尽了没错,但其实我并没有死,目前还绝赞复生中!听闻我的挚友可能正在原野乡隐居,现在只需要大家提供他的消息给我,我就可以寻回我的好挚友。事成之后你们可以获得天才牧师和勇者的感激,哼哼,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划算个鬼啦!
完全是空手套白狼,青天白日说胡话,很可疑的好不好,谁相信谁会获得天才牧师的歧视与指责,获得天才牧师钦定的原野乡第一傻瓜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