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面上已经看不到王子的身影。
爱丽莎顺着夜风飘在海面上，枕着海浪望着夜幕，等着瞧王子变成的星星。
她是多么喜欢他啊！他那么美丽，有一双湛蓝的眼睛，笑起来像碧空一样灿烂，忧郁的时候又像深海一样神秘。爱丽莎敢打包票，他的灵魂一定像他的容颜一样美丽。她可不想错过最明亮的星星升起的瞬间。
突然，她的心脏疼痛起来，像是有海藻进入胸腔绞缠它，非要把它搅碎不可。
爱丽莎翻身蜷曲起来，可疼痛愈来愈甚，她渐渐没有力气待在海面上。
“爱丽莎。”她胸前的海螺吊坠中突然响起海巫的声音。她现在已是爱丽莎的老师。
“去救王子，不然你会死。”
“为什么，他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冲海神发誓，爱丽莎真不是个冷血的公主，她只是感到疑惑不解。
“救他是你的宿命。”
“宿命是什么？是强迫我做不想做的事情么？”她是个善良的公主，但善良的品质并不妨碍她桀骜不驯。
她已经疼得麻木了，干脆任由自己往下沉。
六年的相处时光，海巫已经十分了解自己的学生，她换了种劝告方式。
“你想死么？”
“不想。”她还没变成人类呢，死掉之后只会变成海面上短暂的泡沫，永远也去不到广袤无垠的天际。
“你瞧，没有人想死。那你为什么认定对于王子来说，死比活更好呢？”
“变成星星不好么？他作为人类已经活了那么久。”爱丽莎反问“他还是个王子，比其他的人类自由快活多了，如此死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可她还想说点什么，毕竟她如此莫名其妙的，就要因为另一个人而死掉了。
“他很痛苦，在海面上。早点变成星星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人类永远不会对现状满足，你也一样。艾莉莎，我不得不承认，你简直像是错生在海底的人类。你再想想，如果你有一天变成了人类，你还没看遍你想看的山川，没走遍你想去的城池，你真的甘愿立刻死去么？”
不愿意。还没来得及思考，爱丽莎就已经得出了答案。
她只好费力地摆动尾巴游向王子，把他冰冷的身体拥入怀里，一瞬间，从他们接触的地方扩散开一股柔和的力量，像阳光一样温暖有力地驱散了心脏紧缠的痛楚，力量与活力重新流向她的全身。
宿命。当这个她从未听说过的词语伴随着死亡的气息来到她耳畔时，她是那么的排斥和惊恐，在濒死之际甚至宁愿放弃理想而死去。
爱丽莎带着王子浮出海面。柔软的双手托住他宽阔的脊背，好让他把胸膛露在海面上。
天微微亮了，火红的太阳从海平面上冒出头来，温暖的晨光照在王子的脸上。他依然紧闭着眼睛，显得如此安详。而爱丽莎的双臂，在海里托了他大半夜，已经酸得要命。
“看在你如此美丽的份儿上。”她轻声在王子耳边说“托着你游了这么久，我的尾巴都要摆不动啦。”
好在她已经看见了青色的高山和葱郁的森林，近处尖尖的建筑顶和沙滩。
她强迫自己从远方的森林和高山上移开视线，把王子推向雪白的沙地。
临走之前，爱丽莎拨开他额前的金发，在他微凉的额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救了你的性命，好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在陆地上快活。”她羡慕地叹了口气“给我一点小小的报酬，总不算过分把。”
吻完他的额头，远处有钟声响起，一群女孩子从海边的白色建筑中三三两两走出来。爱丽莎转身轻灵地跃入海中，没有再回头看王子一眼。
来了那么多人呢，她可以放心的把他丢在那里了。
终于卸下了包袱，回去的路上爱丽莎游得十分轻快，最后甚至在水中打起滚来。
她先去见了老师。
“我把他放在一片暖洋洋的沙滩上啦，我走的时候，海边来了许多姑娘，我相信她们一定会照顾好他的。”爱丽莎一边跟海巫说着一边摆动尾巴驱赶着往她身上乱跳的癞蛤蟆。
如今海巫的古堡里虽然还有着成群的海蛇与癞蛤蟆，但与六年前已大不相同。
灰扑扑的沙地铺上了绿油油的草地，彩色的花朵点缀其间，鲜艳的海蛇不再把自己盘成花儿的模样，自由地在草丛间舒展身体。
屋内黯淡的绿光换成了平和的暖黄色，海巫梅丽坐在水晶球后，掀起眼皮看着自己亳无所觉的学生。
“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你。”
爱丽莎疑惑：“为什么要看到我？”
“他将永远不知道是你救了他。你会感到难过么？”
在水晶球的预言里，爱丽莎因为无法言说救命之恩生生失去了王子，走向化成泡沫的结局。梅丽也不免好奇，眼前的小人鱼是第一个打破水晶球预言的人，她不会在她这里失去宝贵的嗓音。但宿命之所以叫宿命，便在于即便你更改了看似关键的部分，它也总能毫不费力地拨乱反正。
“老师，您为什么如此关心卡索拉王子？”爱丽莎敏感地停下和□□的玩闹，她游近梅丽桌前，发出连珠炮似的疑问：“还有今天的事情，为什么王子沉海，我也差点死去？您说的宿命是什么？现在我和他之间还有这种联系么？如果还有，我要怎么解开它？”
“小公主，你的问题太多了。”梅丽叹息“除了他是你的宿命，其他的我都无法回答你。”
“好吧。”爱丽莎摊手“总之我绝不会束手就擒的。”
梅丽不再说话了。她闭着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六年前爱丽莎捧着深海之心的样子，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她就获悉了她的命运，但那一刻，她仿佛听到水晶球在轻轻嗡鸣。
预言的结局，会被她彻底改写么？
作为老师，梅丽期待着她的答卷。
*
自从把王子送上沙滩，爱丽莎再也没在海面上见过他。
他不喜欢大海了么？
爱丽莎如今已经对海面十分熟悉，她碰见了更多的船只，各种各样的人类，却再没有见过和王子一样美丽的人儿，便难免时常怀念起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庞。
“在我变成人类前，你可千万不要变成星星啊。”听到自己无意识的喃喃，爱丽莎略微羞愧地红了脸颊。
哎，她真是个自私的人鱼，为了自己的理想，暗地里希望别人放慢走向永恒的步伐。
正想着，一条海蛇缠上她的手腕，亲昵地在上面滑动，发出嘶嘶的声响。
“老师叫我？”爱丽莎听懂了它的意思，奖励地摸摸它的头，沿着小径游入骨堡。
“爱丽莎，你跟我学习七年了。如今，我也该实现你的愿望。”梅丽开门见山道：“你可以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跟着海巫的几年，胸膛燃烧着的野望催促着她，监督着她，爱丽莎如饥似渴地吸收老师教导的知识。
令鱼尾变成双腿的魔药，她也早已能够独立配制。之所以还留在海底，一是老师说时候未到，二也是和海洋做一个漫长的告别。
一旦爱丽莎饮下药水踏上陆地，就再也无法回来。她虽然对天空和陆地梦寐以求，但那不意味着她不爱自己的家乡。
如今，该做的告别已做了，老师的这句话，就是她启程的信号。
“再见，老师。”
她在海巫老树皮一样的脸颊上留下轻轻的一个吻。
无论未来走向何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老师的教导之恩。
爱丽莎最后一次回到宫殿，在小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晨，她留下了为祖母寻来的牡蛎壳，给姐姐们编织的花环还有珍珠吊坠，给父皇的一瓶红葡萄酒——这是爱丽莎特意从人类的沉船里留下的，她坚信父皇一定会喜欢。
礼物依次放好，她悄悄地走了，没有和任何人说再见。她的祖母……自从她一年前告诉祖母要离开海底，她到现在还不理会她呢。至于父皇和姐姐们，倒是没有生爱丽莎的气，只是拉着她的手，絮叨着人类的阴险与善变。
爱丽莎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力，只因他们心里都如此明白，她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改变。
*
循着记忆，爱丽莎游到上次搁置王子的海滩。喝下蚌壳包里的药水之前，她若有所觉地看向海面。
阳光洒在上面，像是铺上了一层金子。金黄的晨光中，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向她告别，她们和声唱着人鱼族代表着美好祝愿的歌曲。不远处，她的祖母和父皇也来了。他们离海岸远远的，爱丽莎只能看见他们在光线中模糊的身影。
突然，和声中加入了一个特别的声音。那声音悠长有力，仿佛蕴含着穿透云层的力量。
那是祖母的歌声。祖母的一生，骄傲又威严。她年轻时是海里唱歌最好听的人鱼。但自从她成为海后，就不再开口唱歌了，记忆中爱丽莎唯一一次听到她唱歌还是在从无尽极地回来的时候，为了给爱丽莎减轻痛苦，祖母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哼着她从未听过的摇篮曲。
她就那样，在彻骨的疼痛里安然睡去了。
现在她依然在祖母的歌声里，仰头喝下了带她去往未知的魔药。
漂亮的蓝尾巴被一把无形的刀从中间劈开，疼痛刚卷上爱丽莎的身体，祖母的歌声便温和而有力地拂开了它们。
人鱼可以在歌声里加入治愈之力，但本身的疼痛却无法消失——除非减轻的痛苦转移到了歌唱者的身上。
她的祖母啊，又像上次一样，替她承受了所有的痛苦。
她回忆起趴在祖母膝头的时光。哗哗的浪声里，祖母停止了歌声，率先投入海面，爱丽莎瞥见她金色的大尾巴，上面戴着她留下的流光溢彩的大牡蛎。接着是父皇，再是姐姐们。他们接连着走了。
爱丽莎用长发遮挡□□的身体，缓缓走上她朝思暮想的陆地，新生的幼嫩脚掌每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尖刀上。
这是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