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白的沙地吸收了阳光的热度，踩上去热乎乎的。可惜爱丽莎现在感觉不到它柔软的触感。她的脚底只能感觉到锥心的疼痛。
一步一步，她走的很慢，但没有停下来。
不远处钟声响起，惊起林间一群飞鸟，扑腾着翅膀飞远了。爱丽莎有些羡慕地侧目。想象自己也有一双翅膀，就可以免除脚底这该死的痛楚了。
与飞鸟一同从树林中涌出来的，是一群少女。她们穿着统一的白衣服，欢声笑语地从密林中高高的白房子走出来。
有人看见了爱丽莎。那名少女一声小小的惊呼，转身和同行的伙伴说了些什么，扭头往来处跑。
其余的少女们小步跑向她，团团把她围在中间。
“你怎么了？”
“需要我们的帮助么？”
“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想帮你挡一下，好等温妮给你拿衣服来。”
爱丽莎没有害怕。多年的魔法修习使她变得非常敏锐。只需一照面，她就能感受到对方是否是有恶意。
这群少女带给她的只有令人舒适放松的善意。
“日安，美丽的小姐们。我是爱丽莎。”这是她学来的人类打招呼的方式。先问好再介绍自己，到哪里都不会出错的。
少女们听到爱丽莎的声音，纷纷露出陶醉的神色，有几个甚至微微红了脸。
人鱼的祝福，便是爱丽莎送给这群善良孩子的一份见面礼。
“你的声音真好听，我现在感觉神清气爽，好久没这么舒服了！”
说话的少女有着一头红头发，用丝带绑了两个双马尾。她一笑起来，双颊边的可爱雀斑像一群飞起来的小鸟。
爱丽莎看着心生欢喜，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颊。
“你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她被戳的愣愣的，脸上晕开一抹红。身边的伙伴嬉笑着推搡她，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开。
“我叫贝卡”
“秋莎”
“卡里娜”
……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介绍自己。爱丽莎认真的记下她们的名字。
人墙涌动，第一个发现她的黄发少女从外面挤进来，拿着一套白衣服，双手撑在膝盖上吁吁地喘气儿。
“呼……快，快穿上吧。我找安妮卡要的，你俩身形看起来差不多。”温妮终于喘匀了气，把手里的衣服递给浑身□□的少女。
说是□□也不尽然，爱丽莎的胸前戴了两枚漂亮的扇形贝壳，还斜挎着一个珍珠穿成的蚌壳小包。
她接过柔软的衣服，歪着头道谢。
手上的布料没有鱼皮顺滑，也没有王子身上的绸缎轻薄，但足够柔软舒适，爱丽莎很喜欢。
少女们七手八脚地帮她穿好衣服，围着她往白色的建筑走去。
没有人问爱丽莎为什么不穿衣服出现在海滩上。她们好似认为她遭受了许多磨难。都贴心地对此缄口不言。
爱丽莎被女孩们藏在中间躲过了建筑外的守卫。走入殿堂，她们纷纷告别，只有温妮留了下来，领着爱丽莎到最上层的一间房门前。
“这是安妮卡的寝室，只有她是一个人住，而且不会被教习日常检查。”温妮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叮嘱她“她同意你暂住这里，我们白日里一直在教室上日课，你就先待在这里，千万不要一个人出来。”
她走进房间，温妮没有进来，站在门口说“我得赶紧去上课啦。对了，安妮卡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
“放心吧，我不会乱动的，谢谢你。”爱丽莎提着长长的裙摆微微屈膝，这是她从王子的舞会上学来的，可以用来表达感激。
温妮脸上一红，嘴里嘀咕着“你的声音真是令人心醉”一边关上了门。
爱丽莎转身看向整个房间。尽头是两扇打开的窗，曳地的红色天鹅绒窗帘向两边卷起，海水与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到窗边，方才的沙滩和海岸一览无余，微风吹拂，拂起她耳边的长发。
她深吸了一口气，嘴角难以自抑地翘起。
这就是生活在天空下的感觉吧。空气是如此的轻盈爽朗，微风裹挟的气味是这样的丰富多彩。
与陆地上新奇有趣的一切比起来，踩在刀尖上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爱丽莎拎起裙子向旁边踏出一步，尖锐的疼痛差点让她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但她仅仅摇摆一下，又毫不迟疑地踏出下一步。
她的脑海里浮现船上的舞会，穿着美丽衣裙的女子们在地毯上优雅地跳着舞步。
每场舞会的夜里，她都会梦到自己在天空下翩翩起舞的样子。从晨光笼罩的山顶跳到葱郁的密林，再转到月色下雪白的沙地上。
她是多么的轻盈，多么的自由，多么的快乐呀。
那些轻飘飘的梦境，就这样铭刻进了她的脑海里。
如今，她终于游出深海，走到阳光里，她有那么多那么多想做的事情。相比起来，魔药的副作用实在是不足挂齿。
爱丽莎清楚地明白，打破禁锢的唯一办法，就是习惯痛楚。
汗珠从她的额头鼻尖滑下，随着皱起的眉毛逐渐拉长，她脚下的舞步虽然很慢，但越来越顺畅。
浮光中她的身影渐渐和脑海里的幻影重合在一起。
四肢随着旋转舒展，长发旋散在空中，像是谁在空气里泼洒了一圈浓艳的红色墨水。
随着时间的流逝，脚底的疼痛不但没有麻木，反而如同被火焰灼烧。
爱丽莎咬牙没有理会，直到她终于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看不见的诅咒之火毫不留情地烧灼着她的双脚，锥心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脏。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爱丽莎疼得说不出话，来人等了一会儿，便推开了房门。
卧室的光线昏昏沉沉，少女拎着精致的食盒，从走廊的光亮出走进来。
“怎么不点灯？”她放下食盒，随着轻微的一声擦响，手指间燃起一簇火苗，火苗摇摆着靠近壁灯，一呼吸就吹起了火光，日光还没有完全消失，煤油灯发出的光亮因此显得有些微弱。
但那灯光，足以照亮少女的脸。
她就是那个叫安妮卡的少女。是爱丽莎见过的最美丽的人类。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双玫瑰色多情的眼睛。
“你怎么了？”安妮卡放下食盒，来到跌倒在地的爱丽莎面前，单膝蹲了下来。
“我的脚很疼。”爱丽莎伸出手“你能扶我起来么？”
灯光的摇曳下，安妮卡看清了跌倒在地的少女的面容。
温妮她们丝毫没有夸张，这个来历不明的怪异少女有着不似凡人的面孔和嗓音。
安妮卡看向她的双脚，她嘴里喊着疼痛，双脚却白皙光滑，连一点灰尘也没有沾染，她已经无法独立起身，但面颊尚且如玫瑰花瓣一样娇嫩红润，连一丝一毫的不适也没有显现。
真是个奇怪的少女。安妮卡这样想着，还是把爱丽莎从地板上扶了起来。
扶爱丽莎起来的时候，她注意到少女柔嫩的掌心有轻微的擦伤。
安妮卡把爱丽莎扶坐在椅子上，又拿来了一块湿手帕。
爱丽莎感激地接过手帕，擦去自己掌心的灰尘。
“你好，安妮卡，我是爱丽莎。”
安妮卡细腻柔软的脸颊被灯光抹上暖黄的胭脂色。
“你好，爱丽莎。”
一阵风吹过来，煤油灯芯的火苗左右摆动，烛光的剪影在安妮卡的脸颊上晃荡，她纤长的眼睫像是脆弱的蝴蝶翅膀，微微颤了一下。
“你冷么？我把窗户关上吧。”
爱丽莎说完准备念咒，却忽然想到老师对自己的告诫。
“千万不要再人类面青使用巫术和魔法。否则你会被当作不详的魔女，绑在柴禾堆上活活烧死。”
不能用巫术，脚又站不起来，她一时陷入为难的境地。
安妮卡体贴地笑了笑，起身把凉风关在窗外，拉上天鹅绒窗帘。这下屋子里便只有昏黄的烛光了。
等她回到桌边，把晚餐从食盒中摆了出来。面包和甜玉米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爱丽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我拿了你的份，一起吃吧。”安妮卡递来雪白的餐巾，把刀叉放在爱丽莎面前的餐盘旁。
爱丽莎模仿她的样子用起了餐具，和安妮卡的优雅相比，她的动作很是笨拙。不过她俩谁也没有在意。
爱丽莎在陆地上的第一顿晚餐便是如此安静又自在地结束了。或许是新鲜，亦或者是对着美人儿的缘故，她吃得有在海底两倍那么多。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面包呢，以前我只看别人吃过。”收拾餐具的时候，爱丽莎感叹。
“你喜欢的话，我明天给你多带一点。”安妮卡连端起空盘子都是从容优雅的，普通的食盘在她手里，仿佛是什么上等的瓷器。
爱丽莎不由想到了早晨阔别的祖母。
祖母也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举止都是不疾不徐的，好似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她的节奏。
“我很喜欢你，安妮卡。”她看着安妮卡说道。“你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人类。”
虽然她曾经对金发王子一见钟情，但经过那次莫名其妙的宿命，这感情已经淡去了。
听到她不谙世事的言论，安妮卡像个长者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喜欢的人类，应该是你自己呀。”
“我还不是人类呢！”爱丽莎难掩失落。
安妮卡被她天真的话语逗笑了，虽然爱丽莎不知她为何发笑，但她是个很容易被情绪感染的人，也不再失落，随着她笑起来。
突如其来的“表白”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爱丽莎和安妮卡很快就熟悉起来，她们之间的默契连温妮都怀疑，两人是不是早已相识的旧友。
爱丽莎就这样在安妮卡的房间住了下来。白天安妮卡去上日课，她就在敞开的窗子前跳舞。晚上安妮卡放课回来，两人吃完晚餐，会到海边散散步。
这个时候，她就央求安妮卡说一些陆地上的趣事儿。其实关于陆地和人类，爱丽莎已经从老师那了解的非常多了。老师就像一本翻不完的书，她什么都知道，仿佛每个地方她都亲身去过。
海底的族群都说海巫是海里的巫女，没有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在海里的，反正在他们降生之前，海巫就已经存在许久了。
生物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海巫是在深海诞生。其实不然，爱丽莎成为老师的学徒后，很快就注意到了她藏在毛毯背后的，属于人类的双腿。
在灰房子的那些年，爱丽莎和老师绝对算得上是紧密的师生，她慢慢知晓了老师传奇的来历。原来海巫梅丽竟然是个人类，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她抛弃了陆地，隐居在深海里。
不过老师已经离开陆地太久了，关于陆地上后来发生的变化，她就不那么清楚了。
安妮卡不同，她是陆地上的人类，今年十七岁。她家境不凡，经历丰富，知道许多陆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和近代有趣的传说。
爱丽莎听得着了迷，每天的散步都跟着安妮卡的脚步。连脚底锥心的疼痛都在有趣的故事中缓解了许多。
“然后呢？哪一个王子获胜了？”
今天安妮卡讲到三国王子的比斗。胜者的奖品是一艘世界上最豪华的大船。那艘船此时就停泊在西边的白沙滩上，周围站立着许多身穿铁甲的护卫。所以今天安妮卡带着她在东边的海滩和密林里散步。
安妮卡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结果已经见分晓。明天你从窗户往外看，谁带着护卫上了船，谁就是赢家。”
爱丽莎笑嘻嘻地钻到被子里，猜测明天会见到哪一个威风的殿下。
是金头发，红头发，还是黑头发？
她见过金头发的王子，便是那个老师口中和她息息相关的宿命之人。
爱丽莎可不希望再见到他，若不然不知还有什么宿命限制着她。
是红头发还是黑头发好呢？
安妮卡吹熄了灯，掀开被子进来。黑暗中一些发尾调皮地搔在爱丽莎的脸上，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别想了，睡吧。”安妮卡给爱丽莎掖好被子，拍拍她的肩膀。
明明只比爱丽莎大一岁，安妮卡却总把她当成孩童照顾。
“我最喜欢安妮卡了！”黑暗中爱丽莎的绿眼眸亮晶晶的：“真希望明天看到的王子是和安妮卡一样的黑头发。”
“你说，他也会有像你一样的玫瑰色眼睛么？”
安妮卡笑着摇头，不知是在否认黑头发还是玫瑰色眼睛。
她对哪一个王子获胜一点儿都不好奇，但她这次回应了爱丽莎的表白。
“我也喜欢爱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