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佛(3)
从诵经堂出来,陆衡清还没走几步,就停下脚步。
陆家大夫人和他的父亲陆唤昇,正在前方等他。
“母亲,父亲。”陆衡清先朝他们微微行礼。
“衡清,这蒋怜,你倒是打算如何处理?”大夫人开口问。
陆衡清抿一下唇,并没有马上作答。
大夫人又道:“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礼佛向来是陆家大事,蒋怜三番五次捣乱怎行,今夜还要诵经抄经,若是再让她过来,我们谁能安生?”
“儿子知道。”
“知道了,你又要怎么办?”大夫人问。
“母亲父亲放心,今夜我绝不会让蒋怜扰乱大家。”陆衡清又道。
“衡清,我知道你自小心肠软,可也要分轻重缓急,蒋怜难对付,你若再不下点狠办法好好管教,那要让她把我们陆家祸害成什么样子?”大夫人又道。
“我知道。”
“蒋怜善逃,只是绑定困不住她,我也不想与你讲太多狠厉之法,想必你也清楚,若再不对她动些严厉手段,她你是拿不住的。”大夫人又道。
“嗯。”陆衡清点点头。
“时间差不多了,你早些去办此事,也好早些用了晚食,今夜事务还多。”大夫人又道。
“知道了,娘亲父亲,儿子先退下了。”陆衡清说着,就转身往前走。
“陆衡清。”陆唤昇又叫住他。
陆衡清又回过身来:“父亲。”
“言出必行,表里合一,你可知是何意?”陆唤昇又问。
陆衡清答:“知道。”
“今日见你说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次,区区内院之事,莫要再让陆家丢人。”陆唤昇说完,就和大夫人一道走了。
“是。”
送走两位长辈,陆衡清才找了霍鹰来。
“三少爷。”霍鹰拉着马车过来。
“带她下去休息,等她醒了,按之前说的,你知道怎么做。”陆衡清说着,先把蒋怜抱上马车,又喂了她一颗丹药。
“三少爷,这里有麻醉香。”霍鹰不解地举着手中的小玉瓶。
“她今日来时吃了比馥草。”陆衡清又道。
“比馥草……”霍鹰恍然大悟,“难怪我给少夫人用了麻醉香,按说药劲儿没过,她居然醒了,原来如此,可比馥草不是有毒……啊,所以您喂夫人的是解药?”
陆衡清从马车上下来,又对霍鹰道:“解药中和比馥草毒性时令人昏迷至多一个时辰,你且带她过去,而后便将她绑好,多找些人看着她,今夜,不要让她踏出我卧房半步。”
“是。”霍鹰领命,但又想起什么,犹豫,“不过少爷,属下也有担忧,这么多天看下来,属下觉得少夫人好像很会挣脱绳索,属下只是觉得,也许绳索未必能捆住她,所以一般如此,锁拷是否……”
“锁拷用来锁犯人,你可觉得合适?”陆衡清皱眉。
“属下知错了,少爷。”霍鹰忙道。
“蒋怜是有错,但我陆家绝不是滥用私刑之人,你若用锁拷,此事性质便全然变了,传出去,陆家又将如何自处。”陆衡清又严肃道。
“少爷,是属下糊涂了。”霍鹰又道。
陆衡清不再说什么。
麻醉香不能频繁多用他自是知道,但霍鹰说的也是实情。
过了许久,他道:“多找人看着她便是,那比馥草的解药亦会让她头晕,即便醒来,她精力也会大不如前,故而……她当逃不脱。”
“属下明白了。”
“嗯。”
说完,陆衡清便走了。
霍鹰看着少爷离去的背影,愈发感叹,锁链本是犯事之人才用的,怎样用在寻常人身上,都是动用私刑,的确是他一时情急,想了昏招。
若不是少爷,他真的……
是他糊涂了。
霍鹰自责完,直接上马,按照陆衡清的吩咐去办事了。
初冬之夜山寺风大,陆家人来时都穿着厚重的大氅,一进静心堂,感受到炭火盆带来的热气,才解开毛氅。
今夜陆家所有人都要不眠不休,彻夜诵经与抄经,小孩也不例外,所有人还是分成两列,一人坐在一张案几前,手持一本佛经,在熠熠烛光中,对着一尊金尊佛像,准备开始念诵。
每个人的案几两边都用屏风隔开别人,这样诵念少了许多旁人的干扰。
陆衡清坐在静心堂最里边,左列把头,离佛像最近的地方,空尘带着僧人门添置笔墨纸砚时是从门口开始,许久才走到他这里。
“阿弥陀佛,”空尘放置好砚台,来到陆衡清面前,先朝他双手合十施礼,而后又问,“陆施主,家人可都来齐了。”
“内人身体不适,先行回房休息,其余都在。”陆衡清回答。
陆衡清这话声音稍大了些,与他一道屏风之隔得二夫人听到,又忍不住气道:“礼佛本就是陆家大事,诵经又是重中之重,哪儿有不来的道理。”
“行了,”二夫人旁的大夫人又闭上眼道,“左右一年以后就不是陆家之人,不必再提,专心念诵。”
“是。”二夫人忙道。
诵经开始了。
陆家人诵经的声音平缓低沉,本就是夜晚,人容易发困,整个诵经堂一片沉闷,好在偶尔有外面的冷风钻进来,发出呼呼的声响,让人偶感寒凉,振作精神。
诵经一会儿便可以抄经。
空尘带几个僧人过来,一次为陆家人的火盆添炭。
添到陆衡清这里时,空尘突然开了口:“陆施主,天气寒凉,卧房内并没有预备火盆,蒋施主那边,需要我们再添火盆吗?”
陆衡清停止念经,转头看向空尘。
“不必。”他只道。
一旁小僧连忙道:“陆施主,不如添些火盆,否则蒋施主着凉……”
空尘做了手势,打断了小僧的话,又道:“陆施主果然早有准备,是贫僧唐突了。”
说完,他带着小僧转身离开。
陆衡清等他走后,转过头来,才继续诵念。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跑到静心堂来。
“三少爷。”霍鹰气喘吁吁,附在陆衡清耳旁低声一句。
陆衡清一边抄经,一边低声问:“何事慌张?”
“少夫人、少夫人她……”
“怎么了?”
“现在还没醒……”
陆衡清笔尖一顿。
离他给蒋怜喂下比馥草解药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按说应该醒了。
怎么会还不醒?
“找了寺里懂医术的僧人来看了,瞧着不是病症,暂时说不出什么来,小的们无权直接去找陆府随行的陈大夫,所以特来请示。”霍鹰又道。
“去找便是,直接报我的名字。”陆衡清又道。
“是。”霍鹰答应之后马上离开了。
陆衡清继续提起笔来,又想起来,比馥草的解药一般无毒,即便常人吃了也不会如何,想来许是蒋怜体质原因,要多睡会儿。
于是他继续抄经。
又过了一会儿,霍鹰又来了。
“少爷,陈大夫看过了,也说是没看出什么来,但夫人依旧不醒……”
“再让陈大夫观察。”陆衡清想了想,又道。
“是。”
霍鹰走了,陆衡清提笔准备继续抄经,却不小心歪了笔顺。
废了。
他将那抄了许多行的一页纸揭下揉成团放进纸篓中,重新抄经。
过了一阵儿,霍鹰又来了。
“少爷,夫人还是没醒。”
陆衡清没有停止抄经,只问:“她其余情况如何。”
“脉象平稳,但……”霍鹰顿了顿又道,“夫人吐了好几回。”
“吐了?”陆衡清手下又是一顿。
“陈大夫尚且不明原因,说还需观察。”霍鹰又道。
陆衡清许久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动笔抄经,一边抄经一边道:“那听陈大夫的便是。”
“是。”霍鹰应完,又离开了。
陆衡清依旧执笔抄经。
也不知抄了多久,听着一旁和尚们的念诵之声,他手下一重,一个字的比划又歪了。
陆衡清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即将抄满的纸页揭下,揉成团,丢入纸篓中。
而后继续蘸取墨汁抄经。
只是笔尖即将碰到纸页的一瞬,他又停下动作。
盯着那张空白的纸页许久,他忽然扯了一下唇角。
罢了。
他放下笔,起身走出了静心堂。
正好撞见了要来找他的霍鹰。
“少爷,怎么办,夫人还吐……”霍鹰一见陆衡清,便马上压低声音给他通报。
“陈大夫不行,便换一个大夫。”
“可这山寺中大夫只这么几人。”
“那便去山下找。”
“已经入夜,恐怕能找的大夫……”
“那便多派些人手去找。”
“是!”霍鹰善轻功,直接飞檐走壁上了寺庙院墙,抄近道先狂奔回去。
等陆衡清快步走到他卧房时,霍鹰朝他行礼,气喘吁吁道:“少爷,能安排的人手都已安排出去了,今夜定能寻得良医。”
“知道了。”陆衡清跨过自己下榻的院落大门,而后便看见了院中一片安静的景象。
霍鹰是把人手都安排出去找大夫了。
陆衡清想着,突然脚步一顿。
“坏了。”
“少爷?”霍鹰疑惑。
陆衡清没有说话,直接往自己的卧房去走,推开门的那一刻,果然……
房里空无一人,除了七扭八歪倒着的桌椅麻绳,就是一个开了洞的天窗。
蒋怜果然逃跑了。
陆衡清咬紧牙齿。
“这……夫人,夫人这是……”霍鹰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愣住了。
“抓紧再派人去找,灵云寺本就在深山中,院落颇多路又迂回曲折,本出寺就不容易,更别说下山,如今也是深更半夜,蒋怜估计还没出寺,你带人马上去找,兴许还能找回。”陆衡清又道。
“是!”霍鹰马上领命行动。
陆衡清看着眼前卧房的狼藉,双手紧握成拳。
他又继续回到静心堂抄经。
过了半个时辰。
“少爷,人还未寻到。”霍鹰又去通报陆衡清。
“加派人手继续去找。”陆衡清抄着经书头也不抬,只道。
“是。”
又过了半个时辰。
“少爷,人还是未寻到,是否需要再加派人手?”霍鹰又问。
“可。”他只答。
“不过我们人手基本用尽,少爷,只得向寺院或者二少爷他们借一些了。”霍鹰又道。
陆衡清停下笔。
他想了一阵,嘴角往下一扯:“不必了。”
“少爷?”
“就这些人,找不到,便罢了。”
霍鹰又是一愣。
“可外面寒凉,夫人走时连我们给她的毛氅都咬碎丢下了,想必着装单薄,这万一……”
“是她自己要跑,明知夜晚寒凉还要走,左右我们派人找她,已算仁至义尽,不必再管她了。”陆衡清说完,继续抄经。
霍鹰还想说什么,但见陆衡清面色决绝,便也不再说什么。
他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陆衡清自觉自己说得没错。
的确她自己要走,是她明知夜晚寒凉山路曲折还是要走,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作自受。
她既费尽心机算计耍弄,又逃走,便也知其中风险,今夜她如何度过,当然要她自己承担。
与他无关。
陆衡清继续低下头来抄经。
霍鹰没再来打搅他,一旁的诵经声也颇为祥和,陆衡清不再抄错字,一页纸又一页纸很快抄下来。
今夜很顺。
只是正当他这么想时,一句话突然冒了出来。
“夫人走时连我们给她的毛氅都咬碎丢下了……”
他笔触又是一顿。
为何要咬碎?
若是逃走,将毛氅摘下来扔在地上便可。
咬碎是何意。
陆衡清眉头皱了一会儿,又继续用笔蘸着墨水,去抄经。
抄经不能有杂念。
他不该再有乱七八糟的思绪。
所以为何是咬碎?
咬碎,不是常人所为,发狂的野兽,惯常喜欢咬碎一切。
所以,蒋怜,不正常吗……
想到这里,他又停下手中的笔。
他突然知道为什么他们找不到蒋怜了。
……
她就是个麻烦。
陆衡清咬紧唇,终于放下笔,起身快步出了静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