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下)
贵妃心急火燎的回到永寿宫,直接就奔了西暖阁,只见棠樱昏睡在炕上,两腮通红,浑身火炭一般。
太医换了几波,都同样诊不出什么,能想到的退烧法子试了个遍,丝毫不见起色。
“怎么回事?”贵妃着实懊恼,只当是太医们彼此袒护,敷衍了事,凤目一扫,怒气冲冲。
“狗奴才,难道在皇上跟前当差也是这般惫懒无用?摸一摸脖子上长了几颗脑袋。”
太医们连着伺候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
贵妃急得还要骂,有小太监壮着胆子通秉:安王太福晋来探疾。
眼下本不耐烦招待,又恐回绝倒寒了老人家一片心,犹豫片刻只得叫请。
还不等吩咐请老福晋到东屋少坐,只见赫舍里氏已然进来,贵妃扯着笑起身相迎,“都是本宫疏忽,叫叔母看笑话了。”一抬手先撵了那几个太医出去。
赫舍里氏目不斜视,恭敬有礼,“是老身不请自来,叨扰贵主了。”
棠樱这会烧得愈发糊涂,已是人事不知。贵妃急得无法,直说:“拿上本宫的名帖,就是把整个太医院拘来,也得弄清楚病症。”
若芙一番天人交战,还是忍着惧意,膝行到贵妃跟前,颤声道:“贵主容禀,小格格莫不是‘病’,而是撞客着了?”
“贵主出门之后,格格一直睡着,奴才在一旁做活,突然听见格格‘哎’了一声,只当格格有吩咐,就凑过去问了一句。”
“格格说是有个漂亮姐姐喊她,她才答应一声。可奴才分明什么都没听到,也没见有人。”
“格格却说分明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子,一身大红衣裳,浑身珠光宝气,眉心还有颗红痣。奴才只当格格睡迷糊了,没有在意,过了能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发现格格烧的滚烫,还说胡话,奴才听了一耳朵只是听不懂。”
贵妃哪里肯信,“混帐东西,不说自己服侍不当,竟扯出这些怪力乱神的话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岂能饶了你们。”就要喊人拖了若芙出去打板子。
赫舍里氏在一旁听说什么红衣什么红痣的,脸色一变,心中惊疑不定,闷声不响地走到炕边摸了摸棠樱的脉门,又掐了掐人中,的确无知无觉。
“贵主,稍安勿躁。”赫舍里氏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捏了捏,“老身有一言……”
贵妃知意,将屋里不相干的宫女太监都撵了出去。
赫舍里氏这才悄悄说:“今儿是恶月恶日,小格格娇嫩,眼睛又净,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也未可知。”
贵妃原不大信那些个鬼神之事,可赫舍里氏是积年的老妪,没有把握段不会无的放矢,如今听她这般说,将信将疑,“这该如何是好?可是要请萨满嬷嬷?”
“倒也不必,这有现成的行家里手。”赫舍里氏以眼神示意随同的嬷嬷。
那嬷嬷轻车熟路的要了几支香,又要了半碗水和三根筷子,点上香摆在炕头,口中念念有词,筷子往碗中一插,竟立住了,喝声“去!”忙叫人准备水饭和纸钱找个僻静处送祟。
一番折腾后棠樱果真睡得安稳了,也逐渐退了烧,贵妃才把心放下来,只叫若芙亲身守着,又请赫舍里氏到东次间上座吃茶。
“还是您见多识广,得亏有您在。”贵妃叫奉了茶,由衷致谢。
“年纪大了经历的自然也多,也是那宫人说的话提醒了我。”
赫舍里氏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左右瞄了瞄,眼前不过一二心腹常侍之人,遂直言不讳。
“穿红衣裳,眉心处有红痣的美人倒不是无中生有。”赫舍里氏顿了顿,“不知贵主可曾听过前废后静妃娘娘?”
提及此人,贵妃也不觉讶然,“先帝的原配皇后?太皇太后的亲侄女?”
“不错,论容貌论出身那位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可惜嫁过来不到三年就被废黜,幽居侧宫,住的正是这永寿宫。”
贵妃听了这话,也发了兴头,只留神细听。
“老身虽是庶出,可从小的待遇是不差的,被纵的就有些个不知天高地厚,那些命妇、诰命夫人们个个都畏惧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我就不怕,当面也敢侃侃而谈,太皇太后直说我有趣,多次留我在慈宁宫小住。”
“倒是有幸见过静妃娘娘几回,的确容色倾城,尤爱穿红,浓烈地像一团火,也是一朵带刺的红玫瑰,好看也扎手。就算是废妃,依旧张扬恣意,威势不减。”
“当年也曾听过几个盛京过来的老人们议论,说这静妃娘娘容貌酷似太宗朝的宸妃,之所以失了后位,除了帝后不和,婆媳关系也不好,太皇太后才没有力保,道听途说,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事倒是未曾听说。”贵妃进宫之时,孝庄太皇太后已是垂暮老人,朝中上下敬仰,又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去论是非?
“能在这宫中活到一把年纪不容易,知道点东西还能说出来更是寥寥无几。旁的不论,就说身边伺候的宫人,孝献皇后崩,殉了一批,先帝崩,殉了一批,慈和皇太后崩,又殉了一批,静娘娘薨逝,永寿宫也是阖宫殉葬,一个不留。”
虽说人殉是老令儿,不足为奇,可这么个殉法,说里头没猫腻怕是也没人信,只是如此遮掩,岂非欲盖弥彰?
“那几年这宫里,可是不太平。”赫舍里氏神色淡然,有些话点到为止,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棠樱。
“西屋那丫头,那日一见着实令我吃了一惊,那眉眼可真是……也教我想起一些个旧人旧事。”
“不知贵主可有兴趣一听?”
铺垫了这许久,终于要切入正题了,贵妃眉目含笑,“愿闻其详。”
“当初先帝子嗣稀薄,养在宫里的孩子却不少,女孩子里除了过了明旨的四位公主,还有好些个蒙古贵女和宗室格格。我素来要强,心里轻易不服谁。”
“唯有一人,慈宁宫曾有位雅若格格,也不知是太皇太后什么亲戚,生的好,性情也好。先帝爷一向看不上蒙古来的女孩子,倒难得对她有几分笑模样,宫里头私下都传要不是她年纪尚小,也是贵妃的命。”
“那静娘娘身边也跟着个女孩子,听说是静娘娘的亲外甥女,本也是正经的宗室出身,无奈家里出了变故,身份有些尴尬。雅若格格和这一位感情很好,长得还很像,只是气质迥然不同,一静一动,凑在一起很有双生姐妹花的意思。”
贵妃面色越来越越凝重,望向太福晋的眼神添了几分深意。
赫舍里氏恍若未觉,继续闲话家常,“若论模样,太皇太后和当今皇太后都是圆圆的脸,细眉细眼,端庄大方的长相,静妃和那两位格格却不同,杏眼桃腮,明眸皓齿,那才是真正明艳动人的大美人。”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贵妃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小心探问:“能叫叔母这般赞不绝口的,不知现今是哪家的女眷,引得本宫也想一睹两位格格的风采。”
赫舍里氏喟叹一声,“怕是不能了。我当年是记了名的秀女,太皇太后眼见先帝为个董鄂妃疯魔,赏了恩典,将我指给我们王爷,后来有些事知道的也不尽不实。”
“听说先帝薨逝没多久,静娘娘一病而亡,身边的那位也跟着消失不见,有传言说她得罪了太皇太后,被逐了出去,也有说是静娘娘临终托孤,做主把她嫁了,大约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话是这么说,却从未见她再露过面,竟是人间蒸发一般。”
“过了没两年,科尔沁达尔汗亲王过世,雅若格格回去奔丧再没回来,依她的出身就算皇妃做不成,照理也该嫁宗室,竟没想到会嫁到外蒙那不毛之地。”
“外蒙?那几年前…噶尔丹…”贵妃心里一阵惋惜。
外蒙喀尔喀各部各怀鬼胎,一向面服心不服,直到四年前噶尔丹的铁骑长驱直入,外蒙大败,一溃千里,如丧家之犬,这才不得不内附朝廷。
贵妃还记得讣告上写的‘嫡枝尽灭,尸骨无存’。当时太后哭的很伤心,原本以为是物伤其类,竟还有这层缘故。
赫舍里氏面色沉重,点了点头,“当年还是我们老王爷和简亲王一起带兵戍边的呢。长路奔波,到底是上了年纪,我们老王爷转年就在军中过世了,临了连句遗言都没留给我。”
该说的赫舍里氏一股脑儿都说尽了,剩下不该说的,也是她一辈子没琢磨明白的,那两位实际上一个来无影,一个去无踪,她也曾旁敲侧击打听过,一个个竟是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
送别了赫舍里氏,贵妃仍一心裁夺盘算,沉思不语。
采蘋只觉得老福晋今日的言行透着古怪,从前不过泛泛之交,今日竟如此推心置腹,“她老人家何时变得这般话唠,东拉西扯的没完没了。”
贵妃听了会心一笑,“老福晋岂是无端多事的人,话里话外的提点,也是煞费苦心。”
“可是为着小格格?”采蘋原也有几分聪明,稍微点拨就明白过来了,“难道小格格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来历不成?”
“这宫里多的是藏龙卧虎,她有些来历也不奇怪。皇上既能容许,想来也无甚系,只是长久养在身边的人,还是知根知底的好。”
采蘋立刻心领神会,“奴婢这就想法子。”
“去园子的事叫田总管着手安排吧,等丫头身上大安了,赶上哪个好日子随时就搬了。”
采蘋也忙答应了。
贵妃又去看了棠樱一眼,人已经醒了,非但痊愈,看着比先前还要精神百倍,生龙活虎。
她这病当真邪乎,贵妃问了问她病中情状,棠樱茫然无知,一味摇头。贵妃只得作罢,再不敢轻言百无禁忌,心中从此多了一份敬畏。